傍晚,天外毒辣的日头由不可直视变得橘红可爱。
空气闷湿似在酝酿一场大的风暴。
书房中,两人一阵无言。沈锦程抓着泥金折扇烦闷地扇风。再过几日她就要启程回京,需要在这几日修复与张安仁的关系。
而且浙江局势纷乱,她也想插一脚试试自己是否有理政之才。若能借助张安仁的影响力做些实事,也不枉回来一趟。
既然最根本的田赋问题动弹不得,那么还有其它的破解之法吗?
沈锦程陷入沉思。
倭寇、沿海……
霎时,沈锦程脑子里想起前世一位伟人的名言。团结一切可以团结的朋友,把朋友搞的多多的,敌人搞的少少的。
又想了几分钟,沈锦程脑子清晰更一些。
书房正中,冰鉴中的巨形冰块已经融化殆尽,只留下一摊水渍。看着那摊水渍,沈锦程缓缓开口,“老师,你这样‘打家劫舍’般的收款,虽然救急但不是长久之道。”
“就像这冰块虽然可以降温。”
“但是效期甚短。”
财政亏空是个制度问题,不能在制度上修整,就只能走偏路。不管是对官员还是商人,以这种政治罪的方式“回收税款”就已经是失败的标志了。
清润的声音划破沉默,张安仁淡淡笑着,瞥一眼过来。
“那你还有什么办法?”
张安仁在杭州根基不稳,身边只有几个家仆,衙门里的下属官员与她只是公事公办的关系。
她鲜少与人论政,遇事除了自己,也少有人出主意。所以沈锦程这次回来探亲,张安仁将政事交代的彻底。
除了她将沈锦程视为心腹之外,也存了想锻炼她的心思。
如何增加收入,现在是摆在她头顶的难点。
现阶段还可以支撑过去,如果前线战事胶着,花费甚大,她也难补这个窟窿,只能张口向朝廷要。
但那样便落了下乘。
见张安仁颇有兴趣,沈锦程讨好卖乖地往她身上凑。
她与张安仁政治主张虽然不同,但是很多地方都是可以合作的。
“老师。前线战事胶着,战争越早结束负担越轻。”
“我这里倒有个主意,看老师你什么想法。”
沈锦程双脚一跨坐进了张安仁的怀抱,两个人撞了个满怀。
香肌雪肤,幽香盈鼻,张安仁板着的脸突然板不下去了,她就像被人烧了头发一样火烧火燎的,
“这么大人了成何体统!”
“说正事就好好说。”
“还不赶快下去。”
沈锦程笑盈盈地看着她,屁股坐定挪都不挪一下,将她的话视为耳旁风。
张安仁颇不自在地将她推开,
“真没个样子。”
“说吧。你有什么馊主意?”
“傻话勿说。”
见她口风放松,沈锦程试探道:“与倭寇作战与沿海大商人的利益相符,老师何不请商人捐资。”
“事成之后,答应在朝廷帮其游说开市舶司?”
市舶司是对外贸易的机构,因为海禁已经被撤销多年。官方虽然禁止对外贸易,但因其暴利,民间屡禁不止。
沿海边城“通番”的商人屡禁不止,有的谋的暴得摇身一变成为大地主,有的成为一抔白骨,有的成为倭寇……
在沈锦程看来,现在是大航海时代,世界日新月异,与其闭关锁国,不如主动融入。
“市舶司……”
张安仁眼睛眯起。
如今边患四起,北有蒙古鞑子,南有倭寇。上朝的儒生们建议撤销市舶司,这是当时的主流观点。
朝臣们认为倭寇是被海上贸易的商路吸引来的,如果禁止通商,那么倭寇也会因无利可图而不往。
可是现在虽然实行海禁,但倭寇依然肆虐。可见禁海并不能杜绝倭。
对张安仁而言市舶司的恢复与否无关紧要,只是沈锦程提的让她与商人合作……
实在是有损颜面。
若是传出去,她不得落一个利欲熏心的名声?若有小人揪住不放,污蔑她与商贾同流合污,免不得被儒林排挤。
张安仁脸上有些失望,继而婉拒,“此事容我想想。”
沈锦程不明所以,“老师,此为两全之法,为何迟疑?”
本来就对沈锦程的馊主意不满,再听她追问,张安仁失望透顶。
沈锦程是她教出来的爱徒,盼着她前程远大,鹏程万里,但是现在看着目光怎么如此短浅?
先是要强征乡绅欠税,现在又要与商贾合作……
真是异端邪说,妖魔鬼怪。就连高观澜也荒唐不成这样。
看着张安仁一会青一会白的脸,沈锦程感到有些不妙,但她想破脑袋也猜想不到张安仁会迂腐成这样。
在她看来这是两全其美的法子,可以一试。
张安仁只看着她不开口,目光让人捉摸不定。平日里老师都待她和蔼亲切,很少见她摆架子。
沈锦程硬着头皮追问,“老师……”
“你意如何?”
张安仁甩动袖袍,接着轻笑一声,“何为两全?”
沈锦程慷慨陈词,“其一,沿海商人本就恨倭寇入骨,老师若诱之以利,必定慷慨解囊,军费之忧解也。”
“其二,通番屡禁不止。与其让商人私下贸易,不如设市舶司规范管理,让商人光明正大交易。如此也能增收商税。”
张安仁静坐不语,半晌她打量沈锦程面色古怪,
“献章。重农抑商是我国国本,你为何要为商人牟利?”
“你可知与那等人沾染,以后还何谈清名!”
张安仁严肃的语气让沈锦程发怔,她踟躇片刻,“可是……”
见她还在坚持,张安仁动了肝火,她一掌拍上书案,
“没有可是!”
“农业才是国之根本。区区商税又算什么?”
“既然海禁,那些商人利欲熏心要违抗朝廷命令,我自是严惩不贷!如何还要帮她们修改律令?”
“你这计谋要陷我于何种不忠不义的境地?!”
这是沈锦程第一次见张安仁发这么大的火,被这么训一顿她面上火辣辣的,心也抽巴的疼。
若是其她人吼她,她可能还笑嘻嘻的不往心里去。可这个人是张安仁,
是她非常信赖的长辈,也是暗恋许久的恋人。
她以为现在两人是平等的关系,至少表面上是这样。但是没想到张安仁把她当小孩一样,说训就训,丝毫不顾及面子。
沈锦程低下头,鼻尖发酸,眼里涌出一串泪珠。
她现在认清了两人的位置,她是四品大员,官宦世家贵女,理学门人……
而自己呢,只是一个因为攀上她才转运的贱民罢了。
看见那人抖动肩膀低声啜泣,张安仁一时有些后悔。是她激动了。
她上前一步握住那人的手,
“抱歉。我不是故意的。”
张安仁脑里闪过一句诗,一支红艳露凝香。
沈锦程将手抽出来,她红着眼看了一眼张安仁,
只见她雪玉般的脸庞涨红,眼里还有有丝慌乱和不知所措。
沈锦程突然十分后悔,她真是疯了才会把那么辛苦得来的点数全加到魅力上!
屁用没有!
屁用没有啊!
见沈锦程眼泪更加汹涌,张安仁急得团团转,她抱住她轻声哄着,
“我说话声音太大了。”
“是我的错。”
沈锦程哭的真心实意,“是我错了。”
“我错了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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