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9章
入了秋后,天一下子便冷了下来,裹上一层又一层的衣裳犹嫌不够,秋风萧瑟, 吹拂过面庞时,仿若将夏日残留的潮湿也尽吹走。
崔明玉每日从睡梦中醒过来,都只觉喉咙干渴,可当她摸到桌上的杯盏,入口的却总是放了一夜变凉的茶水。
她身边的丫鬟急急忙忙地去烧水倒茶,崔明玉看着她忙碌的背影,张了张口,本想开口斥责几句,话到嘴边,又失去了责骂的兴致。
她推开窗,冷眼看着不远处在厨房里忙前忙后的姑娘,见到那边热火朝天的景象,她的面上冷冰冰的,一丝温度也没有。
半晌,她回过头,轻轻咳了几声。
当日,她在寒冬腊月里跳入水中,被救上来以后,也一病不起,在病床上躺了许多日也没见好,病去如抽丝,后来,虽然病是好了,却让她落下了病根。她本来身子骨就弱,落水之后,不但叫她失去了为人母的机会,也让她在入秋之后,便开始断断续续的生病,一直不见得好,但凡吹一会儿冷风,第二日便会发起热来。
前些日,她没注意受了风,便又在病榻之上多躺了几日,也喝了许多日的苦药,如今屋中弥漫不散的便是药味。
“夫人!茶来了!”桃杏提着一壶刚沏好的热茶回来,倒了一杯放到她的手边。
崔明玉看了一眼,却失了再喝茶的兴致。
她看着不远处的人群簇拥的厨房,随口问:“那边在忙活什么?”
桃杏刚从厨房回来,自然也清楚,便道:“今日一早,萍儿姑娘去买了一条大鱼回来,说是要做鱼汤给老夫人喝。”
给老夫人?
依她看,这鱼汤应当不是给老夫人的,而是给陆柏文的吧?
崔明玉冷冷地看着那边笑颜如花的年轻姑娘,她移开目光,视线又落到了门窗紧闭的书房。
陆柏文已经搬了回来。
当初,陆老夫人将萍儿姑娘接到家中,说是要人在陆家暂住,可打的是什么心思,崔明玉岂会不知?说是表妹,可表妹醉翁之意不在酒,明明是想要做陆家的妾。崔明玉岂会同意?当然大闹一通!
若换做从前,她定然不会这样意气用事,若是掉几滴眼泪,说几句可怜话,效果定然比大闹一场更好。再不济,先应和下来,不得罪陆老夫人这个婆母,日后再想办法将萍儿赶走,也是缓兵之计。可在那种关头,她本来就因自己子嗣艰难而心情烦闷,又如何能咽下那一口气,当即不管不顾,发了出去。
她虽是痛快发了,却也没捞着什么好。
陆老夫人端的是大家长的架子,从来不喜她忤逆自己,又对她有意见许久,这回又被顶撞,对她更加不耐烦,也更不会同意她的意见,坚定地让萍儿姑娘在陆家住了下来。而陆柏文……陆柏文厌烦家中吵闹,直接带着行李住到了官府。因为这个,陆老夫人本来就不喜她,又把这件事怪罪到了她的头上。
到现在,萍儿姑娘已经在陆家住了好一段时日,她还将陆老夫人哄的心花怒放,今日给陆老夫人按摩,明日给陆老夫人做汤,后日再陪陆老夫人说话聊天,不但陆老夫人喜欢她,连家中的下仆们也对她亲亲热热,仿若她才是陆家的主母一般。
至于陆柏文,刚开始他因家中女人吵闹而搬走,后来,陆老夫人亲自与找了他几回,他又搬了回来,宿在书房里,既不搭理崔明玉,也不搭理萍儿姑娘,整日醉心于公务。
几个人同住屋檐下,暂且也相安无事。
但,一切岂会一直这样和平?
等手边的茶快凉了,崔明玉才端起来,浅浅了抿了一口,湿润干燥的嘴唇。
她刚端起茶盏,厨房那边便有了动静。灶台里的柴火灭了,盖子揭开,鲜美的香味很快便从厨房逸散到了院子里,再传到了崔明玉的鼻子里。
她冷眼瞧着,见萍儿姑娘舀出一碗汤,笑容满面端进了陆老夫人的房间。离得远,可门没关实,隐隐约约有亲热的欢笑声从那边传了过来。
崔明玉撇过头,关上窗,去里间换了一身衣裳。
等她再出门时,果然撞上了端着碗正要去书房送汤的萍儿姑娘。
见到她,萍儿姑娘愣了一下,继而笑着与她打招呼:“明玉姐姐。”
崔明玉冷眼看她的笑脸,明知故问地道:“你手里端的是什么?”
萍儿面上毫无隐瞒,坦然道来:“昨日,老夫人说想要喝鱼汤,今日一早,我便去买了一条大鱼回来,给老夫人做鱼汤喝。明玉姐姐,你要不要来一碗?刚做好的鱼汤,还热乎着呢!”
“不用了。”崔明玉冷淡的拒绝:“我不爱喝鱼汤。”
萍儿也不介意。或者说,一开始就没存着请她喝汤的念头。她笑呵呵地与崔明玉打过招呼,便要继续往前,可崔明玉却牢牢堵在她的去路上,没有让开。
萍儿:“明玉姐姐?”
崔明玉:“你既然要给老夫人送鱼汤,这儿可不是去找老夫人的方向。”
“我自然是晓得的。”萍儿笑呵呵地说:“方才我做好鱼汤后,已经给老夫人送过去,老夫人还夸了我的手艺,说是这汤做的滋味鲜美,还叫我给陆大人送去一碗。我现在便是听了老夫人的吩咐,去给表哥送汤的。”
“是吗?正好,我也有事去寻文郎,我替你带过去便好。”
说着,崔明玉伸手就要接过她手中的汤碗,却被萍儿灵巧地避了过去。
萍儿脆生生地道:“此事不用麻烦明玉姐姐,你身体不好,前几日还病了在喝着药呢,这汤碗重,我端过去就好。”
崔明玉在心中冷笑,面上嘲讽:“我就算身体再弱,区区一口汤碗,自然也是端的动的。”
萍儿:“不麻烦您,我在家里干多了活,您若叫我闲着,我还不习惯呢!”
崔明玉闭了口,但依旧没挪动半步。
察觉出她的意思,萍儿面上的笑脸也渐渐敛去。
就当二人在原地僵持时,忽地,书房的窗户被人从里面打开,陆柏文站在里屋,神色冷淡地看着她们:“在吵什么?”
崔明玉张口欲要解释,萍儿抢先一步,满脸高兴地举起手中的汤碗,“表哥,我给老夫人煮了鱼汤,老夫人叫我给你也送一趟。可好喝了,你尝尝吧!”
“不用了。”
萍儿一顿,“但是……”
陆柏文:“拿回去。”
她小声地解释:“我一大早就起来去买鱼,熬了好久……”
陆柏文淡淡地道:“既然是老夫人喜欢,那就请她多喝一些。”
萍儿:“……”
尽管敢与崔明玉争辩,可在这个在朝当官的俊逸清冷的表哥面前,萍儿一向不敢大声说话,也不敢反驳他的话。她不甘心地看了崔明玉一眼,可无人挽留,只好又端着汤,一步三回头地走了回去。她进了陆老夫人的屋子,不知道是不是与陆老夫人告状去了。
崔明玉收回视线,陆柏文冷淡地看了她一眼,没有多言,转身又回了书房。
刚才,他正在里头静心看书,是被外面吵闹的声音惊扰,这才出来一探究竟。
见他没有像赶萍儿那样将自己赶走,崔明玉咬咬牙,提起裙摆,推开了书房的门。
“文郎……”她柔柔地唤了一声。
陆柏文已经重新坐回书桌之前,拿起未读完的书继续看了起来,听到她的呼唤,他连眼皮都没多动一下,只端起茶盏抿了一口。
崔明玉绕到他身边,轻声地道:“萍儿姑娘已经在家中住了好一段时日,我知道,老夫人可怜她,才将她接到家中,有萍儿姑娘在,老夫人这些时日心情也好了不少。只是……萍儿姑娘到底还是个姑娘家,她还未婚配,也没许人家,若是在家中住久了,许是对她的名声不好。”
哪个清清白白的姑娘,会借住在表哥家中,只差将表哥的娘喊做自己的亲娘了。
崔明玉已经看萍儿不爽已久,尤其是最近萍儿的意图越来越明显。最开始,萍儿还怕惹她不快,只说自己是来借住的亲戚,现在倒好,只差将心思写在脸上,借着老夫人的名义,想方设法接近陆柏文。若不是陆柏文无意纳妾,兴许此事还当真被她办成了。
崔明玉想把人赶走,但她也不敢与老夫人提。她知道,陆老夫人定然是不会同意的,她想来想去,便想到了陆柏文。陆柏文既然也不耐烦萍儿,若是他开口,说不定陆老夫人会同意将人送走。
至于把萍儿送走之后,陆老夫人会不会接新的人过来……此时此刻,崔明玉已经管不得那么多了。
但她想的虽好,陆柏文却不接她的茬,慢悠悠翻过一页,视线并未从书上移开。
崔明玉继续说:“说起来,萍儿也到了该相看人家的年纪,她既是你的表妹,又如此得老夫人的喜爱,我这个做嫂子的,自然也要为她打算。我已经帮她找了好几个合适的人选,都是一表人才,不如……”
“你急什么?”陆柏文忽然开口:“她住在家中,难道碍着了你?”
崔明玉一顿。
她勉强笑道:“你怎么这样说?我也是关心她……”
“既然没碍着你,便让她住在家中也无妨。”陆柏文道:“娘喜欢她,有她在,娘也高兴不少。”
崔明玉:“……”
崔明玉再提不起一个笑脸。
她手指都在颤抖:“你怎么帮她说话?她留在家中,她……她不能留在这儿!”
“你怕什么?”陆柏文讥道:“怕她与你一样,有不轨的念头?”
她岂是怕!而是那个萍儿确实包藏祸心!
崔明玉在心中喊。她岂会看不出来?一个年轻貌美的小姑娘用爱慕的眼神看着自己的夫君,以为自己藏得很好,她岂会看不出来?!
她如何不怕!当初,她也总是借着看望姐姐的借口,去陆家与陆柏文巧遇,在顾宝珠的眼皮子底下,与自己的姐夫暗度陈仓。她如何能不多想,想萍儿会成为下一个自己,会从自己的手中将陆柏文抢走,甚至抢走陆夫人的位置!
因为,这些事情,她早已做过一回。
崔明玉握住自己颤抖的手,却发现自己的指尖冰凉,没有一丝温度,就像是一块冷彻的寒冰。
她深吸了一口气,低眉顺目地说:“我也是为你打算。萍儿年轻,没有眼色,总是拿各种借口打搅你,你的公务繁忙,平常休息的少,怎么能将时间浪费在她那些无关紧要的事上……”
陆柏文打断她:“你送走了一个萍儿,也还会有下一个萍儿,何必白费功夫。”
崔明玉白了脸,手抚上自己的肚子。
是啊,陆柏文说的没错。只要她生不出孩子,为了陆家的子嗣,陆老夫人绝不会善罢甘休。可她身为陆夫人,又如何能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夫君身边多出一个个年轻貌美的姑娘,还能无动于衷?
这些时日,只要萍儿在自己的眼皮底下晃,崔明玉每每看见她,总有一股郁气凝结在胸口。前些日子,她吹风病倒后,大夫过来给她诊脉,还劝她要保持心情愉快,说她郁结于心,药方里还加了减郁的药材。
郁结于心。
多么讽刺。
上辈子,当她看着顾宝珠心情郁郁时,岂会想过这种事竟然会轮到自己的身上?
崔明玉收拢手指,手下的衣裳被她揉皱,眼前却仿佛看见了另一个人形容憔悴,香消玉殒的模样。
但她决不能沦落到那种境地。
“可是……”崔明玉柔声说:“娘她最在乎的便是你,若是你去说的话,娘一定会听进去的。文郎,你能不能……”
陆柏文总算抬眼看向她。
他漆黑的眼瞳中倒映出自己狼狈的模样,崔明玉下意识地想要别开脸,又及时地忍住了。她知道,让陆柏文去与陆老夫人说不纳妾,不生子,这确实有些强人所难。可若陆柏文心里有她,这又有何难?
往前数那么多年,并非没有这样的例子,前朝便有一个诗人与妻子鹣鲽情深,哪怕妻子无所出,也对她一往情深,不纳妾,不生子,百年后同棺而眠。她与陆柏文两辈子的缘分,为何不能有呢?
陆柏文放下手中的书,冷冷地道:“你还记不记得,我本该有一双儿女?”
崔明玉霎时心凉,凉意蔓延到四肢百骸,手脚仿若从寒霜从抽出来一般。
是啊,他还曾有一双儿女,对他们疼宠有加。
一个有过儿女双全的男人,如何能够舍得自己日后孤老一生,膝下无后呢?
陆柏文的目光越过她,看向窗外乌蒙蒙的天空。秋风瑟瑟,将窗外树上枯黄的树叶从树梢吹落,枯叶盘旋而落,很快便会落到地上,化作泥土的养分。当秋天开始时,冷酷的冬日也已经临近。
他站起身,语气冷淡没有起伏:“我会去与娘说,让她将萍儿送走。”
崔明玉愣了一下,继而不敢置信地抬起头,看着他,眼中迸出无限的欢喜。
陆柏文说:“我也会告诉她,让她不要再找其他人。”
崔明玉被莫大的惊喜笼罩,万万不敢相信,他会答应的如此爽快。她满目柔情,语无伦次地说:“文郎,我……”
陆柏文继续道:“过几日,我会去善堂,抱一对孩子回来。”
崔明玉张了张口,有些疑惑:“孩子?”
“把他们记在你的名下,算作你的孩子。”陆柏文闭了闭眼:“崔明玉,你若还有良心,就将那两个孩子当做你的亲生孩子,将他们好好抚养长大,安生过日子,不要再生事端。”
崔明玉怔怔地看着他,差点连应答都忘了说。
她岂会有不答应的道理?
她如何能想到,一直对她冷淡的陆柏文早已经在心中有了成算,将一切都安排妥当。在他的计划之中,早有她的一席之地,早为他们二人的未来做好了打算。
“我……我知道的。”
崔明玉小心翼翼地看着他,眼中的欣喜几乎要溢出来,她就像是一个贪嘴的孩童,忽然得到了足以将她淹没的蜜糖。
“我都听你的,我全都听你的!”她迫不及待、柔情蜜意地说:“文郎,我就知道……你心里一直都有我的。”
陆柏文闭目不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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