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9章
崔明玉回到家中时,天色漆黑,只有挂在门口的两盏灯笼散发出微弱的光辉。
她脱下厚重的披风,交给下人时,没忍住咳了几声,好不容易等咳嗽平息,才问道:“夫君回来了吗?”
下人低眉顺眼地说:“回来了,正在书房里。”
崔明玉在原地看过去。
陆宅很小,在寸土寸金的京城,今年刚做官的陆柏文买不起大宅子,塞下三个主人,又请了几个下仆后,不大的宅子就已经显得有些拥挤。譬如此时,她站在原地,便能看见书房透出来的灯光,而隔壁漆黑的屋子便是他们的卧房。
才成婚不久,她原来打算是等明年开春再去置半宽敞点的大宅子,如今出了这样的意外,或许这个计划也要拖延下去。
崔明玉按下心中的苦涩,打算去书房寻人,才刚抬起脚,便听下人又道:“老夫人今日寻了夫人一天,说等您回家后,就叫您去找她。”
站在原地,也能看见老夫人所住的厢房,有灯光从纸糊的窗中透出来,里面人影攒动。
崔明玉定了定心神,说:“我等会儿再过去。”
她先去书房找了陆柏文。
她推门进去时,陆柏文正在灯下看书,暖黄的烛光映照着他俊逸温润的脸庞,君子如玉。
“吱呀——”木门被轻轻关上。
陆柏文闻声抬起头,见到是她,原本温和的眉眼很快冷淡下来。
崔明玉心事重重,此刻心跳如擂鼓,触及到他的目光,没由来一阵心虚将她笼罩,她在原地定了定心神,才鼓起勇气上前去。
“文郎……”
陆柏文寒着脸放下了书。
崔明玉脚步轻轻,小心翼翼地走近,见他手边的茶水已经冷了不再冒热气,连忙端起茶壶,要替他斟一杯热茶。
水壶口还没靠近,陆柏文的手掌已经盖在了杯盏上:“不必。”
崔明玉顿了顿,只得放下。
“有什么话,直接说吧。”
崔明玉勉强挤出一点笑意,她低低唤了一声他的名字,试探道:“我娘她……”
她不开口还好,才刚提起,陆柏文的脸色便彻底冰寒,眼中更不见半点温情。
他霍然站了起来。
“你娘?”陆柏文讥诮道:“你那个给人下毒的娘?”
被他刻薄的话刺到,崔明玉难堪地低下头,不愿看见他眼中的嫌恶。
她咳了两声,心头的郁气却无法咳出来,虚弱又可怜地说:“就算她做了错事,可她毕竟是我娘,我怎么能眼睁睁看着她不管,如今她被关在大牢里,你也知道牢里是什么情况,那岂是人待的地方?天又那么冷,她在那儿差点冻出病来,可是……我方从将军府回来,顾宝珠不愿意见我,所以……”
“所以,你便来找我?”陆柏文:“你想我替你想办法?”
崔明玉点了点头,希冀地望着他。
她是没有办法了。
她只不过是一内宅妇人,她娘的案子已经移交到了官府,无人会看她的面子,而她也不认得什么厉害人物,如今她娘入了大牢,她只能使出银子让她娘在牢中过的舒坦一些,除此之外什么也做不了。顾宝珠身后有魏屹,魏大将军乃是朝中重臣,就是她有通天的本领,也无法越过魏将军去。
更何况,此事本来便已经证据确凿,确确实实是她娘亲的罪,不是子虚乌有强加的罪名。
崔明玉想来想去,想不到办法,只好来求助陆柏文。
尽管如今的陆柏文还只是户部是一个小小官员,可他前世已经做到首辅,定然有非凡的手段与本事,若是陆柏文肯施以援手,说不定能帮她解决此事,能将她娘亲从牢中救出来,还她娘亲一个清白之身。
崔明玉满脸期待。
可陆柏文只是冷冷地道:“我为何要帮你?”
崔明玉语噎。
“我们二人成了婚,她也算是你的半个娘亲,我娘对你也不差,便看在往日的情分上,你就不能帮她一把,帮我一把吗?”
“你娘给顾老夫人下毒,如今事发,落到什么地步也是她咎由自取,我帮你徇私枉法,她做了错事,却不得到报应,那被害人的冤屈又去向谁诉说?”陆柏文反问。
崔明玉急急道:“可那是我娘啊!”
“被她下毒的,还是你的祖母!”
崔明玉呐呐。
她想说,顾老夫人并不是她的亲祖母,可她也清楚,此话也无法说出口。
书房之内,陡然陷入一片沉寂。
崔明玉低下头掩着唇咳了几声,她落寞地垂下眼,今日在大牢里所见到的一切犹在眼前,想到娘亲的殷切叮嘱,再想到无力的现状,她很快红了眼眶。
她娘还在牢里等着,若是知道她没有办法救她出去,她娘该多伤心?
若是她没法救她娘出来,她便要没有娘了。
陆柏文为何不能体贴她一些?
顾宝珠为何要如此心狠?这辈子,顾老夫人不是什么事也没有吗?
她重来一回,明明已经得到了想要的东西,为何却事事与她期望的相反?
一滴眼泪顺着她的脸庞滚落,滴答,在地上留下了一片圆形的深色痕迹。
滴答,滴答。很快,这片痕迹变得更多。
崔明玉无声地哭着,瘦弱单薄的肩膀微耸,很快,她泣不成声。
陆柏文冷眼看着她的泪水。她的五官柔和温婉,看上去弱不禁风,像是树梢随风摇摆的柔嫩丁香,哭起来之后,便给她更增添几分脆弱,叫人看了便忍不住心生怜惜怜爱。
可此时此刻,陆柏文看着她,心中没有半点往日的温情。
他冷眼看着她的脸庞被泪水浸湿,哭的几乎要站不住,才慢吞吞地开口:“你对此事,当真不知情?”
“我当然不知道。”崔明玉掩面泣道:“我若是知情,我岂会叫我娘亲一错再错,早就该阻止她。祖母的身体一向不好,我便以为只是她身体出了问题,哪里想过竟然……”
陆柏文:“我听说,你母亲给顾老夫人下毒,持续了很长时间,那个毒药只会慢慢让老夫人的身体变差。”
崔明玉羞愧地道:“我只当做是祖母年纪大了,所以才身体不好,家中所有人都这么以为,谁能想到,世上竟还有这种毒药。”
陆柏文:“她行事多年,你一点也不知?”
“我母亲也不是事事都会告诉我……也许,她只是怕连累我。”崔明玉泣声道:“我弟弟,昭哥儿才那么小,他却要没有娘亲了……”
烛火昏暗,阴影投射在陆柏文的脸上,给他的面庞蒙上了一层阴翳。
“晟哥儿与昙姐儿也还是个孩子,他们也失去了他们的娘亲。”陆柏文冷冰冰地说:“而你,你当真不知?”
崔明玉哭声一滞。
陆晟与陆昙,是陆柏文与顾宝珠的一双儿女。
在‘顾宝珠’还活着的时候,她这个小姨与这对兄妹的关系极为亲近,每一次她到陆家时,陆晟与陆昙都会开开心心地出来迎接她。在‘顾宝珠’死后,她去陆家安慰这对兄妹,许是刚失去了母亲,也对她十分依赖。
直到她以照顾这对兄妹的名义,以继室的身份再进入顾府,这对兄妹俩对她的态度却两极反转,不再亲近的喊她小姨,也不肯叫她母亲,而是恨上了她。
可……可陆柏文说的这番话,又是什么意思?
崔明玉惶恐地抬起眼看他。
他的身量修长,比她还要高出一个头,此刻居高临下地看着她,半边脸被阴影笼罩,无端叫人胆寒,眼底的冰冷叫人触之仿佛能冻到骨头缝里,寒冷彻骨。
“她临死之前,也病了很久。”话中的‘她’,指的自然是顾宝珠。“起初,大夫说她是郁结在心,伤了身体,自打生下两个孩子后,她的身体也变得不如从前,我就没有多想。”
崔明玉下意识打了个颤,感觉到一阵凉意袭来,从脚底心钻了进来。
陆柏文慢慢道来:“刚开始,我只想着,只要她好好休养,迟早能够好起来。刚开始,她只是身子有些不适,到最后那段时间,她却只能流连病榻,连起身的力气都没有,她还那么的年轻,怎么会病成那样呢?”
崔明玉借着低头拭泪的动作,避开他如寒芒毕露的双眸,低声应道:“她生产时不容易,险些没撑过来……便是在那时伤了身体,大夫是这样说的。”
陆柏文说:“她在病中时,你常去看她。”
崔明玉:“我与她关系向来好,晟哥儿与昙姐儿又那么小,她在病中,我总要多替她照顾一些……”
至于是照顾,还是别有它意,二人心知肚明。
他们心照不宣,没有提起,是如何背着顾宝珠暗度陈仓。
陆柏文:“她最喜欢你做的甜汤,说那是在她年幼时,你母亲做给她的。”
崔明玉:“……的确如此。”
陆柏文:“听说顾老夫人吃下去的毒,也都下在甜汤里。”
崔明玉霍然抬起头:“你觉得是我给她下了毒?!”
陆柏文扯了扯唇角,反问:“难道不是?”
“你怎么会这样想?”崔明玉紧攥着帕子,不敢置信地看着他:“我知道,你一直都因为她的死埋怨我,可那只是我的缘故吗?你不愿承认,便想要将罪责全推到我身上?”
陆柏文撇开头。
崔明玉凄凉一笑,“好,那就当做我做了。可到她病了的时候,请的也是京城有名望的大夫,若是她中了毒,难道大夫看不出来?你别忘了,她最开始生病,是因为郁结于心。”
陆柏文面露痛色。
郁结于心。
‘顾宝珠’一内宅妇人,她的郁气从哪儿来?
自然是与她夫君不和。
她生来锦衣玉食,顺风顺水,连嫁的人也是一见钟情之人。可直到成婚之后,才屡屡栽跟头,起初因骄纵的脾气常常吵闹,后来发现争吵无用,才只能将委屈藏于心底,极力去修复二人的关系。她不知道,自己的夫君为何忽然冷待她,忽然开始指责她的不是,她也不知道,每一次她与夫君吵闹之后,她的夫君都会在另一个女人那儿得到温柔的宽慰。
她更不知道,她的夫君与她的继妹暗度陈仓,修成正果,每一次她向最亲近的人倾诉烦恼时,眼前人心中只有快意得意。
她什么也不知道,郁气结在胸中,愈来愈烈,直到有一日,让她病倒。
‘顾宝珠’的死,若崔明玉是果,那陆柏文便是因。
此刻站在此处的二人,谁也逃不了干系。
可悲的是,直到她死后,在她生前没有好好珍视她的人,才迟来的发现她的好,开始后悔不迭,懊恼自己的过错。
陆柏文后悔了。
可重来一回,即使他有心弥补,也已经来不及。顾宝珠根本没有给他弥补的机会,她已经潇洒转身,选择了另一个会好好爱护她的人。
直到此时此刻,他窥见了一点前世她的死因的真相,可掀开一角后却不敢再有下一步举动。因为他知道,不管他设想中的真相是真是假,在顾宝珠的死因之中,他的罪过也占了极大部分,他怕说的更清楚,最后面对的只有对自己的无限恨意。
崔明玉将这些赤|裸|裸的撕开:“你不敢承认自己的错,便将罪责推到我身上,这样能叫你好过一些吗?”
“够了!”陆柏文斥她。
崔明玉悲戚道:“若这样能叫你好过一些,你这样想也无妨,若她要恨,便全来恨我吧,你想要怎么都好,可是现在我只求你帮帮我娘,她再怎么不好,也是我娘啊。”
陆柏文背过身去:“你出去吧。”
“文郎!”
陆柏文冷酷地说:“你娘有什么结果,都是她咎由自取,当初她下毒时,便该做好这样的心理准备。若非是没有证据,我也不会放过你。”
崔明玉对着他的背影,泣不成声。
可这一回,她的眼泪没再叫眼前人心肠柔软半分。亦或是,此时此刻,有另一个人的音容笑貌占据了他的全部心神,叫他无力分心去想其他。
无果,崔明玉的哭声越来越大,又渐渐变小,止住眼泪后,她红着眼眶走了出去。陆老夫人还在等着她过去。
她也没忘记合上门。
夜风卷着雪花吹过她,她打了个哆嗦,才后知后觉发现自己背上布满了冷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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