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战方罢,凉州城的紧张像从未有过一样。照例的大开城门,街上热闹更胜往昔。
萧离回城的时候,第一个见到的人竟然是花惜。才几日不见,伊人略显憔悴,相见时,双眼似闪着泪花。若说这凉州城中,有一人对他是有真情的,那就是花惜。不是因为他是凉王,而是因为他是萧离。
每家每户都挂着灯笼,热闹喜庆的气氛,和大战之后的疲惫,以及一波一波运回城中的伤兵比起来,显得那么的格格不入。
“你傻了?”花惜对他说:“今日是除夕。”
夜放花千树,吹落星如雨。
到了晚间,王府里热闹中显出一份清静。红泥伤重,现下还在房中休养。思恩不在,单不以身份论,他是洪氏辈分最高的,而且今天的洪氏在凉州这么风生水起,也都是靠着他这个老头。至于凉王,在他们看来,只不过是思恩带大的孩子。
羽林卫难得的聚在一起喝酒。从他们的交谈中,萧离听得出来,河口之战他们还是很紧张的。
远方的夜空绽放出几朵烟花,忽如绝望中的黎明,让人心怀期待。
花惜披着大氅,臃肿的像团起来的一朵云,不过看上去却好看的很。都说人靠衣装,那是人还不够漂亮。花惜是属于穿一身狗皮,都能显出性感妖娆的女人。她现在偷摸鬼祟,不是正朝他走过来,还以为是去偷情。
“唉……”花惜叹息着:“我看,今晚就我们两个人最可怜。阿狸回去康王府,老头也不在。这么大的府院,好像就只你我是外人一样。”
萧离可没这种感觉,他觉得这样清静挺好。人老了,才会喜欢清静,就像九公那样。也许喜欢清静的原因并不是因为老,而是因为心里清楚自己与死亡的距离有多近,萧离觉着自己是属于后者。
花惜又说:“我很担心,担心你不回来,就只剩下我一个人。”
萧离一笑:“我死之前,一定会送你到圣京。”
花惜白他一眼:“今晚,可不许说这样的话。也不知道外面是什么热闹的样子?”
萧离说:“和太平镇差不多吧,估计不会有太平镇热闹。”
花惜摇头:“我们从来不在热闹的时候上街。”
萧离明白,不是因为害怕热闹,而是自卑,怕被认出来。他握住花惜的手。说来也怪,这么冷的天,这么个一点功夫都不会的小姑娘,手却比他的还暖和。
“我们去街上。”
街上真的热闹,大人小孩闹在一起。萧离最不明白的是:这个夜,有什么与众不同的,人们为何会莫名的开心呢?也许那些开心的,都是过去不开心的人,因为今晚是结束,明天是新的开始,好像过了今晚就一切都会不同。
但命运不会一夕改变,悲剧也不会一夜翻转。
花惜像个孩子一样兴奋。女人好像都很喜欢孩子,她和一群孩童转着圈的闹,人家妈妈走来,把孩子训斥几句带走。
她用无辜哀伤的眼神看着萧离。
萧离说:“你打扮的像个富贵家的小姐,普通人家不敢跟你玩儿。”
“这是什么说法?”
萧离说:“如果我拿着梆子在太平镇的巷子里打更,你想和我做朋友么?”
花惜笑说:“当然不会,你明显出不起那个价钱。但总有天鹅看上癞蛤蟆的,苏怜不就是?只是你这癞蛤蟆,好像还看不上人家。”
萧离说:“癞蛤蟆只会看上癞蛤蟆。”
花惜说:“也是,门当户对就是这个道理。”
萧离说:“与门户,贵贱,贫富都没有关系。”
花惜问:“那又是为什么?”
萧离说:“蛤蟆可以背蛤蟆,你让一只癞蛤蟆怎么和天鹅相处。怎么亲热,表达爱意,发泄欲望……”
“停。”花惜阻止住他:“你越说越下流,我听不懂。”
萧离说:“我以为你这只癞蛤蟆能听的懂呢。”
花惜没有理他,街上有个胡人摆了个摊位,卖的是各式精巧的玩意儿。一把弯刀如月,造型奇特,是没有见过的式样,萧离忍不住多看了两眼。
花惜问:“你喜欢?”
萧离摇头,那胡人说:“这是正宗的大马士革弯刀,天底下最锋利的……”
萧离从腰间取出碧玉刀:“比这把如何?”
那胡人接过碧玉刀看了,说:“比不了,比不了,这是寒铁,铸造很难……”
花惜却看上了一件似背心的东西,很特别却也很难看。那胡人说:“这是护甲,用穿山甲的鳞片做的,坚实的很。”
花惜问价格,胡人张开手掌一晃。花惜眼睛瞪大:“五十两?”
胡人摇头:“五百两。”
花惜咋舌说:“五百两都能买许多人了,你简直胡乱要价。”
胡人摇着脑袋:“五百两,买一条命,很值的。”
“确实很值。”身后传来金奢狸的声音,原来她正伴着老康王金世杰闲逛。他冲萧离点头,两人这是第二次见面了。
金奢狸冲那胡人说:“先生是做大买卖的,怎么摆起摊了。”
胡人苦笑摇头:“我被黑吃黑了,收了我的货,不给我钱。”这胡人原来叫拉勒,专门倒腾一些奇怪的东西,兵器,毒物,珠宝,甚至各族美女,要价不低但都是好东西。不过今次做生意,遇上了不讲理的,钱货两空。
金奢狸说:“是哪一波人,什么东西,也许我能帮你。”
拉勒没有说话,显然这件事不怎么光明,即便吃亏了也不能叫冤屈。他一个劲儿的说谢谢,金奢狸看着那护甲,对花惜说:“这东西,五百两不贵。”
花惜一咬牙:“我买。”便从怀里拿银票,这还是在戈壁时候,沈川给的。
只听金奢狸又说:“若是给他用,大可不必,他也用不上。”确实,若是刀剑临身,能够刺入萧离身体。只能说明对手要比他高明的多,即便有这个护甲,也不管事。
花惜还是数了五张银票出来,手里只剩下一张。略微扭曲的表情,可见是多么心疼。
胡人高兴坏了,对金奢狸说:“将军有什么需要,尽管说。多宝贝的东西,我都可以弄来。”
萧离一听这话,便问:“有没有一种叫做噬神姬的东西?”
胡人想了一会儿,然后摇头:“没听说过。”
两个女人走在前面,萧离和康王走在后面。长街被各式样的灯笼照亮,人们全然不记得,就在两天前,这座城还笼罩在战争的阴影下,更不记得已经死了多少人。
康王叹气:“这才是凉州该有的样子。我听阿狸说,你在河口出了大力,没想到天启帝四子之中,你是最出类拔萃的那一个,颇有前朝拓跋一族的雄风。”
萧离只是笑笑,却并没有接话,也不知道怎么接。他只想着:过上两日便离开凉州,此后这边的事与他再无关系。
只听康王又说:“我准备把凉州骑交给你。”萧离心中一动,康王接着说:“河口一战,凉州骑仅余一半。朝廷对凉州骑颇不放心,交给你,希望能对凉州有益,再不用朝廷防备。”
萧离想了想说:“何不干脆解散?”
康王说:“五万余人,突然散掉。吃什么,喝什么,要出大乱子的。只有交给朝廷,天启帝才会放心。你的父皇,你当比我更了解他的为人。只是没点家底,总让人不安。你既然是凉王,接过凉州骑,守护凉州也在情理之中。”
萧离清楚:凉州骑在谁手里并不重要,听谁的才是关键。朝廷若接手凉州骑,定然想法子将其打散。他就不同,凉王领凉州骑,守卫自己的封地。若是朝廷想动作,只会引发联想。天底下有私兵的王爷可不止一个,只是兵多兵少的区别。
碧玉刀挂在腰间,悬在袍子下面。萧离摸着刀,杀场上一幕幕仿佛在眼前。萧离突然停住,他有一个大胆的猜想,关于一个始终想不透的问题。
康王见他不走,便问:“怎么,你不愿意?”
萧离说:“那么野利仁呢?”
野利仁阵前倒戈,说是为了河西王的封号,但他本就是党项王子,党项王的名号不比河西王来的好听。况且那个战局,娜扎占了绝对的赢面,龙骧出兵也是因他阵前倒戈。若燃野利仁一直帮娜扎,那么河口必失,河西之地尽归八部联盟。他若要做党项王,怕也不是难事。
康王看着他笑,说:“他是个好孩子,重情重义。以后西北一带,就靠你们了。”
老头没有承认,也没有否认。萧离只是隐隐觉得野利仁的行为有些蹊跷,但这蹊跷不在金奢狸身上,她从头到尾明显的浑然不知。因为若早与野利仁有谋,冒险烧掉大仓就没有必要。左佑师神谋鬼断,舌头功夫再好,也难以说动野利仁。
其实凉州这片土地,看上去是金奢狸手握重兵独霸一方,左佑师出谋划策搅动风云。但这两人都不是关键,只有这个不被人注意的康王,才是这片土地真正的主人。
康王说:“你是如何想到,野利仁和我有关呢?”
“感觉。”萧离说:“野利仁的倒戈,促使龙骧出兵。还有阿狸,你送她去河西拜水千风作老师,巧的是,他也是野利仁的老师。”
“仅此而已?”
萧离说:“感觉,猜想,本就不需要太多理由。”
康王捋着胡子:“你若能想到,诸葛惊鸿也能想到。你若进圣京,第一个面对的敌人便是诸葛惊鸿。”
“我可从来没有得罪过他。”萧离说。他甚至不知道诸葛惊鸿是谁。
康王摇头叹息:“敌人,从来会是你想的那个。他可能是你最好的朋友,最亲密的爱人。当利益冲突,任何人都是你的敌人。哪怕你不想,他们也会把你视为敌人。”
“比如——?”萧离眼闪寒光。
康王没有回答,而是叫住前面走的金奢狸:“阿狸,我老了,再过几年有外孙也抱不动了。”
酒楼月儿仙,即便是这个日子,也没有停业。客人多半是胡人,今天对他们来讲并没有什么意义。
“我再请你。”康王说。
花惜轻轻拉一下萧离衣襟,动作虽轻,金奢狸还是发觉了。只听萧离说:“累了,也没有心情了。”
康王一笑:“年轻人,不要想太多。心静,自然神静;神静,自然气清。这可是先贤留下的养生之理,契合天道的。”
萧离含笑点头,花惜挽着他手臂离开。金奢狸看在眼里,就问康王:“我看他不大情愿的样子。”
康王说:“人生在世,能有多少情愿。但凡要做的,多是无奈,所谓一腔热忱,不过自欺欺人尔。”
萧离以为花惜是要回去,但她却挽住他手臂转到另一条街。
萧离说:“有便宜也不占,你不知道月儿仙的水平多高,太平镇找不出这样的馆子。”
花惜却说:“你是真傻。那对父女才是一家人,你以为你跟人是一家的么?那么现在陪你逛街的就不是我,而是阿狸了。”
萧离无语,她现在变得牙尖嘴利了。
眼前的这条街并不是很热闹,两旁的店面开门的也多,只有几个简陋的酒馆在营业。当垆沽酒的都是胡家女子,喝酒划拳的声音从酒家传出来,萧离突然有种熟悉的感觉。
花惜更觉得轻松,半个身子倚在他身上,被她胸前挤着,心里莫名的冲动。毕竟是男人,而且是个血气方刚的男人,哪能一点感觉都没有。
“王爷?”有人在身后叫道。
回身看,却是金奢狸的亲卫统领金歌。
金歌上前请礼:“王爷,小王妃。”
花惜差点没高兴出来,或许是从未有人这么恭敬过她。花惜说:“不回家么,这个时候了,家里人该等急了。”
金歌说:“小的一人吃饱,全家不饿,兄弟们也都差不多,这不出来喝个酒,轻松一下。”
萧离说:“那应该去春风楼。”
花惜用力掐了她一把,真是什么不爱听,却偏要说什么,男人似乎都是这个德性。
只听金歌笑笑,那种地方,哪是他这样的人消费的起的。这时酒馆里有人喊:“老大,撒尿还不回来,吐了吧?”
金歌回说:“王爷来了。”
酒馆哗啦啦的出来一大群人,有的挂着胳膊,有的拄着木杖。萧离认出了他们,是金奢狸亲卫甲字营中仅余的六十四人。
有人说:“王爷,喝一杯吧,我们……”
话说到一半,被旁边的人打住。萧离的身份和他们天差地别,眼下也不是战场上以命相交的时候。
“走!”萧离拉着花惜进去,也不管她愿不愿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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