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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九章 技术总动员

        胡亥点点头:“嗯。如果养蜂,可以弄一个陶壶放上炽火炭,在上面盖上潮湿的草叶树枝沤烟。把冒烟的壶嘴伸到蜂箱下面蜜蜂进出的孔洞去熏,这样在取巢框摇蜜的时候就会减少蜂蜇了,还可以穿密织的麻衣和带上孔眼麻网防护头面。”

        他坐回御台向匠师弟子和木匠挥了挥手,两人退下后,胡亥对着全场说:“我所以先谈养蜂的问题,是想告诉诸位,可能看起来很平常的东西,在一些时候就有大用。养蜂,绝不是我嘴馋想吃更多的蜂蜜了。当然,有更多的蜂蜜吃,我也是非常欢喜的。”

        匠师们刚才看到皇帝走下御台亲自写画解说养蜂时就完全放松下来,不再觉得眼前这个大秦帝国的统治者是那么的高高在上。听到皇帝公开说喜欢更多的蜂蜜,都在脸上挂出了笑容。

        “养蜂可以得到更多的蜂蜜,但是我所在意的是另外两点。一是蜂蜜对伤口愈合的作用,可以防止伤口溃烂,二是蜂巢可以制出的蜂蜡。”

        胡亥的话音中开始包含有严肃的意味:“以铸铜为例,用蜡做铸模的方法铸铜匠师不陌生吧。再以军中为例,如果我们为每个士卒配发一个很小的蜡烛灯,用蜂蜡在里面点亮,只照亮脚前的一片地方,就可以在夜间行动而不像火把那样容易使敌方很远就发现并警觉,同时固体的蜂蜡也便于士卒携带使用。”

        铸造匠师听了胡亥的话连连点头,而旁边的太尉冯劫听了却是另一番惊叹:皇帝怎么会想到这里的?还真别说,这还真是夜行的办法之一。

        “好啦,养蜂的事情,就交给刚才那位匠师弟子的家中兄弟去试着做,如果诸位也有愿意试养的,也可以跟少府丞说,可以多选一些你们的人家来试着养。养好了,蜂蜜可以卖给商贾,也可以卖给宫中,养蜂人也并不局限在你们家人中间,如果你们能养好,愿意让其他亲友也养蜂,朝廷完全支持。从我的角度来说,是希望养蜂的人越多越好的。养蜂经验最多、养的最好的,一样可以入匠师台,成为养蜂匠师。”

        “但有一样,”胡亥的声音突然升高了几分:“养蜂的赋税就是蜂蜡。蜂蜜可以买卖,不抽赋税,同时还可为养蜂人发放‘传’,使其能够随着不同的花期,带着蜂箱迁移。但蜂蜡禁止买卖,只能作为养蜂人的赋税上交官府!朝廷将为此制定律法。”

        胡亥缓和了一下口气,“养蜂的事情就说到这里了,我接下来要说的事情,可能看上去还是与军国大事无关。我仍然要先问一下,这里有没有造车的大匠和铸造的大匠?我先要解决一下我乘车出行时总觉得太颠簸的问题。你们或许看着我坐在上等的车舆上很舒服不用脚走路,可我觉得坐车快是比走路快、也比骑马要安稳一些,但实在并不算什么享受的事情。”

        胡亥再次走到黑板前面,此时韩谈在木匠抄完蜂箱形状后已经把黑板擦干净了。胡亥拿起石笔,在黑板的半边歪歪扭扭的画了个大车。

        刚才胡亥横七竖八的画蜂箱的时候,匠师们对他的画图技艺就很不以为然,但摄于皇帝的威严,没人胆敢表示什么。而且,皇帝亲自画图介绍养蜂这么个平民百姓的生计,可见皇帝很重视民生,这本身就让匠人们对皇帝更加敬仰,而畏惧感则逐渐消除。因此看到皇帝又画了个歪车,就有一些胆大的匠师弟子偷偷笑了起来,其中有一位一下没控制住,笑出了声音。

        胡亥转过身刚要说话,一听见有人笑,丢下石笔假装愠怒的说:“谁敢笑朕的?出来出来,你也来画一个。画的要没有我画的好,我叫人挠你的脚心。”

        那人本以为自己惹了大祸,但听皇帝话中的怪罪意思并不大,他本来胆子也大,干脆站起来向前走过来。胡亥拿起石笔递给他,然后向后让开了一步,那人就在黑板上的另半边开始画起来。

        还真别说,那位弟子画图的本事真挺好,画出来的大车比胡亥画的强了不知道多少倍。画完后他向胡亥一躬,有点紧张的等着胡亥的评说。

        胡亥看了自己画的和匠师弟子画的,冲着韩谈喊了起来:“韩谈,快过来把我画的图擦了,愣在那儿看我的笑话、嫌我不够丢人是不是?”

        这句话一出来,场内立即出现了一片吭哧吭哧的动静,那是实在想笑又实在忍不住的声音。

        这么多人都在笑话皇帝,画图的弟子开始有点后怕了,要是皇帝一怒可没自己的好。想走下去可皇帝没有吩咐又不敢动,僵在那儿直勾勾的看着皇帝。

        胡亥看到他这副样子觉得有趣也笑了起来:“别怕,你既然比我画得好,我也不会挠你脚心了,你怎么反而害怕起来了?”

        胡亥对着全场又问:“你们谁是造车的匠师啊?”

        皇帝的平易近人让又一个胆大的家伙喊了一声:“陛下,画图的就是造车匠师的弟子。”

        “哦?你就是造车的啊,那好我就问你吧,你叫什么名字?”

        “陛......陛下,”匠师弟子不知道是害怕还是激动,皇帝居然问自己的名字。“庶民乡野黔首,没有姓氏,因为学造车,所以都叫庶民车习。”

        “车习,倒是贴切。我问问你,”胡亥指着图上的车轴说,“我的乘车上车轮和车轴相接的地方,用什么来承托着车轴?”

        “陛下的车与轴之间有伏兔,伏兔与车轴间则装有釭铁,轴与釭接触的地方装有锏。”车习在大车图边上又画了个示意图。

        胡亥一看,这就是一套滑动轴承嘛。

        “那如保持车轴滑顺不硬磨?”胡亥又问。

        “涂抹脂膏。”车习答道,古时称牛油为脂,猪油为膏。

        “釭和锏之间的缝隙太大了不行吧?”

        “嗨,陛下,如果缝隙太大,磨损的会很快,所以必须尽量挑选配合缝隙小又能自如转动的组对,釭的内圈大小可以微小调整,锏如果略大就磨一下。”

        “不错。那我所说的颠簸问题又该如何解决呢?”

        “这个……伏兔可以起到一定的隔震作用。”车习含糊了,要是觉得伏兔都不够用,那车里多铺点儿软毛皮呗,你是皇帝啊,可他又不敢直接这么说。

        “这个先不说了,你可以下去了。”

        车习向皇帝鞠了个躬,走回坐席。刚坐下,他师父就狠狠地给了他后脑勺一巴掌。刚要低声骂他,听到胡亥在喊:“车习的师父,请上前来。”

        他一哆嗦,赶紧站了起来。

        “你叫什么名字?”

        “陛下,庶民也没名字,因庶民善造车,被大家叫做车师。”车师可没徒弟那么胆大,有点畏惧的低着头。

        “你别害怕,我虽然喜食肉,但不吃人肉,所以我不会吃了你的。”胡亥和善的开玩笑说。

        车师搔着后脑勺,嘿嘿的笑了。

        胡亥看出这是一个憨厚的人,也就不再打趣:“车师,你既能为匠师,想必造车的技艺是天下一等的了?”

        “庶民不敢。庶民是少府匠人,专门给宫内造车的。”车师老老实实的回答。

        “那么我的车舆就是你造的了?”

        “给陛下造车是庶民的荣幸。”车师的话语虽然依旧谦卑,但含上了一丝自豪。

        胡亥走上木台,在御案上拿起一根铜丝又走回来,边走边把铜丝在手指上绕成了螺旋形。然后他把螺旋铜丝举到车师眼前,两指在螺旋两端一按,再一松手,螺旋被压缩、然后回弹,虽然因为铜丝太软压缩回弹的行程不大,但也足够表现胡亥的意思了。

        胡亥捏了几次,然后问车师:“如果把伏兔与车厢之间装上这样的金丝螺旋,是不是能够减少颠簸?”

        车师有些迟疑,“陛下是不是可以把这个,呃,给庶民看看。”

        胡亥把那个简易的模型弹簧递给他。

        车师捏了捏,又想了想,然后轻轻拉了一下一松手,弹簧一样回缩了一下。

        “陛下,如果能造出撑得住车厢重量的这个……这个……”

        “叫弹簧吧。”

        “弹簧,庶民可以回去想想怎么按陛下说的把这个……弹簧装在伏兔和车身之间。”

        “还有一个问题,你能给我造出一辆四轮马车吗?”

        “陛下,四轮车并不难造,就是在使用的时候,转向不易,轮子相互较力,要转很大的弯。”车师很认真的说。

        胡亥嘿嘿一乐:“你想象一下把两辆两轮车连在一起变成一辆四轮车,把后车的车辕用绳子松松的绑在前车板上,还会有转向问题吗?其实就是做个转向架罢了,马拉着转向架,车厢前端可以用一个粗圆木做轴,插在转向架上的圆筒里,这问题不就解决了?”

        车师想了又想,皱紧的眉头慢慢舒展开来:“陛下,庶民认为可以试试,陛下的想法真奇特,也许真的有用。只是,陛下要四个轮子的马车干什么,是觉得庶民造的两轮车不好么?”

        胡亥笑了笑,没接他的话:“好了,你可以先做一辆小一点的四轮车试验一下,你下去吧。”

        胡亥走回御台,但没有坐下,环顾了一下全场的匠师:“诸位大匠,我说的这个大车的制造和要求,等于是向各位又提出了很多的难题。”

        “第一,”他竖起了一个手指,“是造车,这个是车师和其他造车匠师的事情。”

        “第二,”他竖起了第二个手指,“是车习所说的釭和锏,也就是轴承,这里就有一个釭和锏的配合间隙问题。我们都知道如果能把釭和锏的表面磨光,加上脂膏润滑,车轮的转动阻力最小,但现在磨光表面是完全的手工操作,就出现了效能问题,无法大量成批的制造最佳的轴承。”

        “如果我们用更有力量的外部动力让釭和锏转起来,然后再打磨是不是就会更快?如果能用一个磨架,控制磨架的进退距离精度,是不是也解决了釭和锏之间的配合间隙精度?”

        胡亥随手在匠师中挥了挥:“这一是铸造匠师的事情,二是打磨匠师的问题,但关键的是引入了一个新的思路,如何获得更有力量的外部动力而不是工匠手拉脚踩的动力,还有就是如何得到磨架的进退精度。”

        他又竖起第三根手指:“第三,是减少颠簸的那个弹簧。这个东西不能铸造,因为铸造的物品不能保持致密,里面只要有几个气孔,用不了多久就会断掉。所以,刚才那个弹簧要做到足够粗细,能够承载大车加在车轴上的全部重量,就必须是用拉拔出来的金属杆,最好是精铁拉的钢杆,然后再做强化,这又是制铁匠师的事情。”

        “但是,既然要拉拔出较粗的钢杆,就需要很大的力量,这又回到动力问题。较粗的钢杆如何弯成螺旋,如何保证螺旋的间距,就包含了动力和弯折床架的制作。”他把手指放下。

        “我用一辆车来举例,就是告诉诸位匠师,你们虽然是大秦最优秀的匠师,但摆在你们面前的,仍然有这么多的难题。朕封你们匠师,向你们提供年俸,是要你们百尺竿头更进一步,而不是因循过往的经验止步不前。而且,我把你们集中在一起建立这个匠师台,也是希望你们能够相互合作,凝成合力来解决这么多的问题。”

        匠师们认真听着皇帝的演说,内心中对皇帝的敬仰又增加了一层。皇帝看上去还是个总角之龄的小娃儿,怎么就能想到这么多的事情和这么深入的问题。

        胡亥停顿了下来让匠师们消化一下他刚说的这些话,并在御台上来回踱了几步,然后站定,凝视着满场的匠师:“诸位大匠想必刚才也听出来了,我不但要用你们的巧手巧思,我还要你们做出来的物件是能够大量生产的。比如刚才我要车师试造四轮车,如果可行,就要能大量的制作。这就带来另一个问题,仅仅是你们自己心巧手巧是不够的,仅仅是你们自己知道这物件怎么制作也是不够的,你们要能够对所制造的物件编写出成法,就像大秦律法中关于农耕的律法一样,什么时候下种,地耕多深,犁耕间距多少,种播多少,都要形成成法。”

        “所以,朕要求你们不光要会做,还要识字写字。不识字的人,每日日落后要习字一个时辰,由匠师台提供灯火、笔墨、竹木简板。”

        他转身对司马昌说:“少府可与丞相和郎中令商议,请几位先生来传授。小篆有些复杂了,就传授隶书吧。”

        回过头来又对匠师们说:“如果确实学习书写文字有困难,也可让弟子学习。如果哪个匠师连同弟子都学不会书写,那么朕就只好请你们述说方法另找先生来替你们书写,不过那样朕可就要把你们师徒的年俸拿走一部分分给先生了。”

        “还有,匠师台的匠师,技艺要能够传承,要你们习字就要你们能把任何物件的制作成法可以让人依法制作。可能有人不想把自己的技艺传承,会说教会了弟子饿死了师父。朕也可以保证,你们写下的任何物件的制作之法,第一只限在大秦的官匠作场中使用,第二会署上你们的名字。如果技艺流失出去被人仿用,可以告知官府。官府如果查勘认为某个物件的制法是在你们制作方式成法之后出现,并和你们所写成法一样或类似,那官府就会向仿制者收重赋来弥补你们的损失。另外……”

        ……

        司马昌看着在御台上侃侃而谈的皇帝,也和工匠们一样感到敬畏。这种敬畏不是对皇帝这个职业的敬畏,而是对当下的胡亥这个人的完全敬畏。

        敬,是对皇帝思路开阔、不拘古法的想法很崇敬,皇帝天天闭锁深宫,这些事情是怎么想出来的?

        但在司马昌的心里,畏还要多一些……皇帝如果兴致一起,要把这些想法限期实现,那可就太好大喜功了。而且,这可不是修宫陵,靠用人往上堆是做不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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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司马昌,史载为大秦主铁官,是撰写《史记》的司马迁之先祖。司马昌的祖上则是秦国赫赫有名的将军司马错,曾平巴蜀,使秦国获得了丰饶的粮仓。巴蜀地域塞闭,不受六国征战侵扰,所以秦国战争物资中最重要的粮食,一直都很充裕。

        司马昌没有承继祖上的军事衣钵,而是对匠作,尤其对冶铁非常关注。他认为,铁器比铜器更为强韧和耐用,铁剑比铜剑更长更锐利,所以金属的下一个时代必定是铁器时代。

        因此他花费了大量的时间和精力,去了解与冶铁和铁器打造相关的方法,走遍了一统之后广袤的大秦江山,寻找更好的矿藏和考察更好的制铁之法,这让他具备了极为丰富的精铁冶炼和铁器打造经验,最终成为大秦主管铁业的第一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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