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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天命

        “沛公想要做皇帝吗?”张良笑着问道。

        “想啊,谁又不想呢?先生不想吗?”刘邦看着张良,然后又四下一望,此时小船队已经启航,初春泗水两岸的景色仍是一片萧疏。

        “可先生也能看到,就凭某现在之景象,莫说做皇帝,就是能带着这些弟兄谋一条生路都十分困难。季本丰邑人,于沛起事,可现在丰邑落于他人之手,某都无法复夺。乍闻秦军一战而以六万卒击溃魏齐军十三万,便是连沛县某也不敢再居,立即避到薛地,身边也只有三、四千卒……”刘邦自嘲着,“这样还想着当皇帝,那也就是喝多了说说酒话吧。”

        “那沛公当下所图何事?”

        “先活着,人总要面对现实。”刘邦放下酒碗认真的说:“某此番南行是想去投靠楚王为臣,并请楚王发兵,助某夺回丰邑,让丰沛一体,都归于楚王。若能得楚王信赖,授予兵权,某愿为楚国重新立于天下尽力。至于当皇帝,也就是想想吧。虽说张楚王陈胜可发‘王侯将相宁有种乎’之问,然当今之乱世中,若非极具实力,则王侯之名还是更具号召力,更能聚拢天下英豪。以楚王驹仅三闾王族出身,便可得大司马嘉这等豪客拥护,可号召数万健卒相随,某也愿投其殿前为臣,可见‘种’还是很具优势的。”

        “先不说某了,某现在的状态就是这样,先生也完全知晓了。”刘邦露出一个真诚想帮助张良的表情,“先生此番南归,又有何打算?某虽没有多少能力,但若能帮到先生的地方,还请先生提出,某愿尽微薄之力。某闻先生在下邳也有部分家臣等组成的自保力量,先生可需某提供粮秣、甲仗或是兵器否?”

        张良这下真被刘邦给感动了,这家伙现在自己都活得憋屈,还想着在自身有限的资源中拿出一些帮助自己。

        他也真诚的举手施礼:“仆谢沛公。沛公能有这些话语已让仆深感情义。沛公当知仆乃韩人,值此山东纷乱之时,仆最大的意愿就是复韩。可在秦灭六国时,韩就已经非常孱弱,现在的情形依旧如此,除了刚才沛公所言仆的家臣外,并无其他半分可以助仆重建韩国的力量。所以,仆此番南行也是要往彭城请求楚王能给与助力,在可能的情况下,借兵与仆复韩。”

        刘邦想了想,带着点儿不好意思的说:“先生所图甚大,此某无法助力之事。不过既然先生与某都是要去投楚王,如此能同路行,已是某之大幸。不知先生意欲复韩,可寻得韩王后裔否?”

        张良摇摇头:“无有力量,寻得了又如何?仆需先得到确切可相助的力量,才能寻韩王后人。不然,寻得韩王后人,却无法给与复韩的保证,仆岂不令王失望?”

        刘邦深表同意:“呵呵,就如先生问某可有为皇帝之愿,某思很多人可能都有此愿,然愿望是一回事,是否可实现又是一回事。现在季若能为楚王殿前有用之臣,就是最大的幸事。季不过市井痞赖,若能登堂入室而成楚臣,日后也是显贵之门,余愿足矣。”

        张良暗地点头。

        这个刘季显然是有野心的,但也是能正视现实的。从这段短时间内观察看,曹参说他识人善用,为人忠厚,讲义气,能给每个人都被关注的感觉,识人善用还需要花费时间再看,但讲义气、为人忠厚、让每个接触的人都觉得被关注,确实是能够确认的。

        张良本聪慧,又得黄石公授书而知谋略,又遍历天下行万里路,对人的判断还是有能力的。如果说这个刘季所说所做都是虚伪之举,那也能说明这个人内心已经强大到把虚伪都弄得非常真实了。

        但是……按张良所看所闻,这个刘季内心中似乎还真有当皇帝的愿望,只是现在能力所限只能隐忍而已。一个市井出身的人,居然真的想当皇帝,而且意愿似乎很强烈,这让张良颇有点不理解。

        正如刘邦刚才所说的,称王为帝,还是真的需要点儿“种”的。这个时代本就是看出身的时代,虽然当前称过王的人,比如陈胜是个闾左,比如武臣是个豪客,比如韩广是个小吏……但在张良心目中,这些人都不能把握住可传承后代的王位。陈胜已败,武臣已亡,原因都是非其“种”,也就是没有做王的能力、胸襟和气度,不能真正统合各方力量。

        韩广这个燕王倒是还当着,不过是因为燕地偏远,没人关注这块地盘而已。史书中,韩广作为小吏称王,最后还是被名门家族的项羽所鄙视,认为他还不如燕国旧将臧荼,于是将其燕王称号剥夺,转手送给了臧荼。

        那么,这个刘季又从何而来这么强烈想做皇帝的意念呢?

        这话自然不能直接问,此时张良已经有了与刘邦交往的想法,想进一步看看刘邦是否真的完全具备曹参所说的那些优点。如果真的具备,那么自己就准备认真辅佐他一个阶段,看能不能把刘邦壮大到有足够实力,若刘邦壮大了,他也必然会想法让自己的复韩努力得到足够的助力。

        “先生遍历天下,对当前时局有何看法?”刘邦打断了张良的思考,“某生而就在丰沛这手掌大的地域转悠,也就是押送刑徒服役,去过几次其它地方,也只是稍稍领略了异地的风土,又无先生才智,看不清天下之势,还望先生多予教诲。”

        此时正是午后温度最暖的时候,微风与泗水河水一同轻漾着,吹动两人身上的麻袍舒适拍打着身体,也让船上插着的赤色旗帜发出轻微的抖动声。

        张良没有立即回答刘邦,因为他发现一个问题,船楼上插着的赤色大纛用墨色以楚文字书写着大大的“刘”。楚国尚红,旗帜为赤色不奇怪,但那个“刘”字却很像有条龙在金字周围盘绕。

        张良指着大纛上的刘字问道:“沛公此字为何人所书?”

        “哦,此乃某的挚友萧何先生所书,先生觉得有何不妥之处?”刘邦一边回答着,一边也侧头去看那个字。

        “无甚不妥,只是不知是不是仆眼花所致,当风卷旗面时,仆总觉得有龙在其上盘桓。”

        刘邦脸似乎有些发红,稍显扭捏的说道:“呵呵,字乃萧先生所书不假,不过萧先生可能是受到之前某在芒砀起事时所遇到的一件奇事影响,因此就写成这样了。”

        然后,刘邦就把他出芒砀时斩白蛇的过程和其后黑衣妪所提到赤龙之子的说法,告诉了张良。

        说话中,樊哙和周苛正好喝完刘邦指定的每人一坛煮酒走回船楼前。这两人,樊哙是看到了刘邦斩白蛇的,另外也是吕雉望龙气的见证者,周苛则是听到黑衣老妪说赤龙子杀白龙子的。

        借用天意起事造反,这里面会有很多人为的东西,比如陈胜造反时范增弄了个鱼腹藏书,吴广又主动搞了个鬼狐传声等等。这些手法用来欺骗不识字、没文化的泥脚杆子通常可获奇效,而士子阶层、贵胄阶层,除非亲眼得见,否则往往不是很相信。

        张良乍一听刘邦讲这个故事,本也是抱着姑妄听之的态度,心中还赞刘邦善于借神鬼之力也是聪慧之人,可当樊哙和周苛两相佐证,两段故事两个人,分别进行见证,还扯出了刘季夫人吕雉望气寻夫的事情,张良就慎重起来了。以他看人的经验,看不出樊哙和周苛的描述有任何夸张之处。如果是编好的故事,至少像樊哙这种人总会多少添油加醋一番,可是樊哙提起此事时,脸色发白,显然当时情况给他的印象太深,心中仍留惊恐。周苛的表现更似见鬼,所以也是强行压抑内心恐惧感的假装镇定。

        “沛公既然为黑衣妪称为赤龙之子,这件事可以说明沛公秉承天意而起事反秦,对号召百姓相随有莫大的作用。既然萧何所书刘字时有意似龙盘旋,想必沛公斩白蛇之事也是丰沛域内尽人皆知的了。只是仆刚在草棚歇息时,那些船户闲谈中并未提及,仆也就完全不知晓了。”

        张良这话又是一次试探,心想这等天命所归的事情,不论真假,不善加利用就太可惜了。当然如果刘邦大肆利用此事为自己贴金,那么这事为假的可能性也就大增了,反过头来也说明樊哙和周苛的演技是超一流的。

        张良并不鄙视利用天命号召百姓,能想到这种手法是智慧的体现,尤其对于刘邦这种出身市井者,不给他套上个天命的光环,又怎么抬升他的身份而获取更大的号召力呢?

        他只是想看看是真天命,还是借天命。

        “着哇,”樊哙一拍大腿一声大喊,刚要继续说,看到刘邦一眼瞪了过来,连忙讪讪的住嘴。

        刘邦略带歉意的笑笑:“某这些兄弟都粗陋,没有礼数,尤其是哙,乃狗屠之辈(杀狗出身),先生莫要见笑。”

        “无妨,仆很喜欢这样质朴之人。沛公可否容将军哙把话说完?也免得他憋死在船上。”张良开起了玩笑,刘邦和那两个兄弟都笑了。

        看刘邦点头,樊哙放低了声音继续说道:“当初从芒砀归,萧先生闻听后也觉得既然大兄,”他有点尴尬的停下,一只手轻抽了自己一个小嘴巴,“觉得主公既然有此天命在身,乃赤龙之子,就应该广为传告。萧先生说,楚为赤龙,主公既是赤龙子,怎么说也非王即公。可是主公不肯,所以此事至今也只有当初去芒砀迎回主公的那些人知晓,主公还严令我等不得乱传。”

        张良面露讶色:“沛公为何放着如此天命不用?”

        刘邦苦笑:“先生容某说句粗话,彘肥而先遭屠(肥猪先宰),以某现在的力量,若传出天命,无论是其他反秦势力还是秦,恐都会将先灭刘季为第一要务了。比如楚王驹,会容忍身侧有一自命赤龙子者游荡吗?”

        张良思忖之下轻轻颔首,向刘邦拱手道:“沛公天命所归又善于审时而动,不以天命而骄,真英主也。”

        刘邦连连摆手:“先生过誉,季不敢当。”

        刘邦和周苛的斩蛇故事实际上没讲全,黑衣老妪所说“黑龙复起,秦鼎不易得”的话,甚至连樊哙都不知道。当断蛇和黑衣妪化雾而散后,吕雉就严命跟随她的丁礼、周苛和其他随从,不可将黑龙复起的话告诉任何人。所以全本的斩白蛇故事,也就只有极少数人知道,当时不在场的人则只有刘邦和萧何知道。

        刘邦对“黑龙复起,秦鼎不易得”之言一直惕惧在心,现在自己手中的力量如此弱小,就更不敢大肆宣扬自己赤龙之子的“身份”,生怕惹来无妄之灾,所以也就只能以萧何在大纛上写刘字中玩儿点儿小把戏的方式,慰藉一下自己躁动的心。

        两人相互谦让了一番后,张良正色说:“适才沛公下问仆对天下各方力量的看法,以仆所知,齐、燕、代相对稳定,齐燕两国是因为边远,同样边远之地还有百越,迄今也未闻秦有调归百越之军的消息,当然秦亦未调九原边军至山东。仆的看法是,百越和九原之军,若调回,百越蛮人和匈奴若趁势夺取两地,则秦再复夺回就甚难,因此较为慎重。当然百越还有因秦帝杀蒙氏兄弟致使蒙氏族人大量逃至百越的原因,想要从百越调兵至山东剿杀甚为不易。”

        刘邦拿过温酒的陶瓶,在张良的酒碗中倒上酒:“先生请饮,边饮边讲。”

        张良赶紧双手举碗至额行礼,然后饮了一口:“代国就在秦旁边,和秦在霍邑打了一仗,很奇特的就相安无事了。仆猜测可能是秦帝不想因与代大动干戈导致关中民心不稳吧,只要守住霍邑和河东,代国也就不是什么威胁。另外赵地现下为李良所控,但若秦师不驻,恐早晚还会为张耳、陈馀复夺。除去这些地方后,就是对我等最具关切的河淮(黄河、淮河)一带了。”

        刘邦一脸特别关注:“魏王败,陈胜王败,河淮现除某、楚王、项氏所具一线外,似乎都已被秦复夺,先生认为后续秦会由定陶向东北沿泗水南伐吗?”

        “秦师自灭魏起,兵力未集中过,都沿陈留到定陶这一线驻守。因此仆这一路听闻,秦锐围陈郡伐张楚王时不过十万卒,当初伐魏因需要分兵防陈郡,更只有六万众。”

        张良举碗向刘邦致意,饮了一口酒,“从这数次秦师出战的特点看,都是集精锐而击强者,秦人与对阵方兵力相当甚至少于敌方。传秦锐军是刑徒与中尉军混编,共有二十多万,但基本都是多头分兵,或守或战。据仆所获消息,此番秦下陈郡后,陈胜并未亡,而是逃向汝阴,因此秦师当下重点关注者仍为陈胜王。由于陈胜王东行,应是要靠向大将军项梁,再以大将军梁的兵马复夺陈郡,所以以仆的分析,秦人暂且不会对楚王驹用兵,而是将兵力放在城父东南、汝阴至下城父的陈胜王和吴县到广陵的大将军梁这边,即淮水中下游一带。”

        “如此说来,秦军至少目前对楚王驹不会有什么动作?”

        “仆认为不会。虽然楚王驹称王,但其兵力按仆所知不过三万余,且未闻与任何一方联合,所以不会成为秦锐军的重点关注。陈胜王与城父吕臣合兵后应至少有二万多卒,不比楚王驹少很多,若真与大将军梁合兵,则至少有超过五万卒的实力。项氏世代兵家,其卒的战力是陈胜王之卒或楚王驹之卒所不能比拟的,对秦人而言威胁更大。”

        “哦~~~”刘邦长出了一口气。

        张良心知刘邦对秦军的畏惧,也不点破,转换了话题:“仆在草棚中闻船户言,近数日楚王的大司马嘉起兵伐方与,泗水必定是其载运辎重通道。沛公此时南行投奔楚王,不担心与大司马嘉的辎重船相遇?”

        “无妨,某已派出使者先往留县。据使者从人回报,大司马嘉会在留县停留两日再继续北上,并且已知沛县为某的地域,且某使者也向大司马嘉表示欢迎其以沛县为辎重留存和转运之所。某既然投靠楚王,沛县也就归属楚王了,自然听大司马处置。”

        “如此说来,沛公至留县时,大司马应尚未启程?”

        “然。某去投附,必然期待能得大司马包容,如能借兵取回丰邑则更佳。”刘邦话语中含着几分期盼。

        张良对楚王驹的前景感觉有些莫测,在心中犹豫再三,还是说了出来:“沛公认为楚王驹可坐稳王庭乎?”

        刘邦闻言一惊:“先生之意,楚王驹还是会为秦师很快伐灭?”

        “仆非此意。”张良又有些犹豫,不过还是说了吧。

        “景驹于陈胜未亡之时急于称王,于道义上多少有些不合。虽然陈胜仅一闾左,但其率先揭竿反秦,声望犹在。又因其自号张楚,取伸张楚国之意,因此任何人可以称任何王,却不宜称楚王,即使景驹为三闾王族仍然不宜,况其实力不足,惟倚出身。观现今楚地义师,陈胜败后的最强者是项梁,若项梁承认景驹为王则无虞,若项梁不认景驹楚王之位,则楚王危矣。”

        刘邦沉默了,少顷轻言道:“是因为陈胜王已先拜项梁为大将军所故?”

        张良略带苦涩的笑了笑:“以项氏高门,依仆浅见,项梁怎可真正看重陈胜王所封?即便接了陈胜王的拜将诏书,也极可能只是虚与委蛇。今陈胜王败而东投,必诏大将军梁西行汇合,沛公只要静观大将军梁是否奉陈王诏挥军向西,便知项梁之真意。”

        “……先生似乎认为大将军梁不会奉诏?”

        张良点头:“陈胜王若仍拥重兵且据有陈郡及周边,并呈现继续发展之势,项梁尚能接诏领封,但也会百般推脱不向西行进行观望。现在陈胜王势力尽失,项梁怎可愿向一闾左俯首?仆确实不看好陈胜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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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某当然不愿!”项梁怒拍几案,发出一声巨响。

        广陵,大将军府内。

        项梁高居正位,右为范增微闭双目似乎在养神,左面则坐着刚从彭城返回的项伯,我们的大英雄项羽跪坐在项梁侧后,手按剑柄。

        “一闾左,为暴秦打得丢兵弃甲,居然还好意思号令某家前去卫护,还要取广陵为王都?现在广陵已为某所占据,他要取广陵,难道要从某的手中夺取?”

        项伯解劝道:“张楚王应还未知广陵已为大将军所得,所以……”

        “项籍!”项梁理都不理项伯的劝谏。

        项羽腾的站了起来,绕到项梁几案前一拱手:“属将在!”

        “汝领汝的八千子弟,前出至蕲地,堵住淮水,让那个闾左不能再向东进。”

        “喏!”项羽虽未披甲,但走出大堂的龙行虎步之间仍带着铿锵之音。

        “大将军,”范增睁开眼睛,“让小将军去堵住他不能东来可以,但不是彻底解决之道,时间长了还会使大将军的名声受累。”

        “哦?那以军师之见,又当如何?”项梁虽然很尊重范增,言语间已经尽力在平复自己的怒火影响,但仍带着刀兵之意。

        “小将军前去阻住陈胜,需要一个借口。不妨就说,大将军已经占据了广陵,既然张楚王要以此为王都,那还需要消除广陵的战火痕迹,修葺一新,构筑王宫以待王驾。同时让小将军带两万人一个月的粮秣表示诚意。”范增边说边从坐席上站了起来,慢慢踱到项梁身边。

        “可。不过,一个月后又将如何?难道真把那个闾左迎入广陵奉上丹陛?”项梁依旧忿忿。

        范增阴冷的一笑:“若有方法能要让陈胜王薨,还不牵扯到大将军,如何?”

        项梁两眼一亮:“计将安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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