令人匪夷所思的是,在石川招供之后,李鸿章并没有第一时间对外声张,也没有及时向朝廷汇报实情。
可这世上哪有不透风的墙,没过几天,美国驻华公使田复礼就给总理衙门去了封照会:
“尊敬的大清帝国,如贵国当真是抓到了日本奸细,请一定调查清楚后,再行发落,国际上有关类似的间谍案件,时常都会出现差错。
如果贵国办了冤假错案,那以后一定会追悔莫及。
即便,真的是抓到了日本人改装易服的间谍,贵国只需把他驱逐出境就行了,为了国际友好,根本不必深究。”
讲话很隐晦,目的很明确。
关于这个“太平洋警察”的事,说起来,也颇为滑稽。
自甲午战衅开始,清国和日本纷纷请美国作为居间调解人,保护各自在对方境内的侨民安全,可是,美国这个中间人,却做的不是很称职,他从没有把一碗水端平过,自一开始,就明显的偏袒日本。
重庆号事发后,美国驻天津领事曾致函质问李鸿章:
“敢问中堂大人,塘沽兵丁登上重庆号寻衅滋事,是否贵国的官兵,乐于行此事?
贵国政府现应立即赔偿日本领事夫人丢失的钱物,以挽回在国际上的声誉。”
没曾想到,李鸿章仅仅看了一眼,便直接把函件扔到一旁,让盛宣怀起书,一口回绝了美国领事:
“尊敬的领事大人,目前,重庆号事件正在调查之中,一旦查明,本国自会按照法律办理,如尚未结案,美国就要求我们赔偿日本领事的损失,恕我们不能同意。
况且,日本打沉了高升号,死了那么多押送军械的官兵,抢走了那么多的财物,也没见贵国站出来,讲过一句公道话。
既然高升号沉没发生在重庆号事件之前,那日本应该先赔偿了高升号的损失,再跟我们来谈重庆号的事。”
这美国领事也是个审时度势的专家,他一见这高升号事件,是牵扯了清日英三国,里面的关系,剪不断,理还乱,所以,也就没再跟着往里掺和。
虽然对美国的干涉,李鸿章给予了强有力的回击,但关于石川日谍一案,他却始终对朝廷遮遮掩掩。
当石川等人都落网了十余天,李鸿章却还没有向朝廷奏报这起间谍案,率先把此案揭发出来的,还是史科掌印给事中余联沅。
八月中旬,余联沅向光绪奏称:
“天津拿有倭人奸细,供出拟用炸药轰击火药局,并供出京城内的奸细,亦不少。”
一天之后,军机处就致电李鸿章,询问此事真否?
一看这外界的传闻越来越邪乎,连用炸药轰击火药局的流言都了传出来,见势态越发不妙,李鸿章生怕官场上越说越离谱,他赶紧复电辟谣:
“臣确实是逮捕了一名叫石川的日本间谍,目前此案还在审理当中,如有实据,一定严办。”
这句话,疑点重重,什么叫“还在审理,如有实据”,就这两句,不已经是在糊弄朝廷,欺瞒圣上吗?
位极人臣的他,在官场上号称八面玲珑,可对于此事,他却犯下了天下之大不韪,这中间,到底有什么难言之隐?
几天后,礼部侍郎志锐的呈报奏折,一语便道破了天机。
原来啊,这刘棻的上司,天津军械局总办候补道员张士珩,竟然是李鸿章的亲外甥。
坊间有不少传言,张士珩和许多北洋大员都与石川一案有千丝万缕的瓜葛,朝中清流立马紧紧抓住了这根小辫,他们借此大加抨击李鸿章,甚至称他为通敌之秦桧,建议朝廷立即另简知兵之大臣,以统其师。
这样一闹,朝廷不得不重视起石川一案,光绪也亲自降旨,责成李鸿章彻查此事。
拖拖延延,又过了半月,李鸿章才向军机处报告了石川伍一案的审理结果:
“据倭谍石川供述,他改装多年,平日里都是乔装躲身在松昌洋行,领事走后,租界便不能再住,所以便托小役之王大富,代觅其亲戚刘姓家中暂住,现已将涉案书吏刘棻革职查办,小役王大富捉拿归案,严饬县衙再三审讯,均供,无传播军情等要事……”
但凡一对比主犯们的供词,就不难看出,李鸿章给朝廷的这份报告中,所叙案情与事实多有不符。
石川明明是在日本领事撤走之前,突然剃发改装,假扮成清国人的,怎么就成了“改装多年”呢?
石川也已招认曾向刘棻刺探过几次军情,但李鸿章却称“无传播军情要事”。
看得出来,李鸿章这是想把日谍一案,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然而,朝廷这次,并没有买他的账,光绪在给李鸿章的回折中讲道:
“李鸿章,这件事儿,你最好亲自督办,严刑审讯,如果揪出了探听军情等确凿实据,你就即行正法。
朕告诉你,现在朝廷中,已经有不少言官在奏报你有意隐瞒一事,朕劝你一句,就算你有什么难言之隐,也最好不要再宽纵奸细,否则,朕也只好公事公办了。”
对于李鸿章这样的重臣而言,皇帝这样的言辞,已经是非常不客气,甚至是在警告他了,可见,从光绪到百官,大家都对李鸿章关于这事的处理态度,相当不满,怨气颇重。
见李鸿章还在举棋不定,左右为难,江南道监察御史张仲炘干脆推了他一把,他在给光绪的奏请折中,先是申请要密查北洋,随后又讲:
“李鸿章的外甥张士珩,自从做起军械局总办以来,在置买军械时,经常与验收者沆瀣一气,偷梁换柱,以至于北洋军队使用的很多武器都不合格。
日谍一案中的主犯刘棻,又是张士珩的直接下属,难保李鸿章在处理案件时,不会因为要保全他的亲外甥,而不深究案情,微臣建议,最好把刘棻直接押送刑部审理。”
张仲炘的奏折,不偏不倚,恰好戳到了李鸿章的痛处,眼看一味敷衍塞责,反而适得其反,李鸿章只得赶紧上书朝廷:
“据臣多次亲审,日谍已经供认自己在清国从事间谍活动的事实。”
随之附上的,还有主犯们之前招供的那份供词。
不过,在这份供词中,李鸿章把涉案人员的范围,尽量缩小,涉案官员的行政级别,也尽量控制在于邦起以下。
翌日午时,李鸿章亲自下令,将主犯刘棻,依律绑赴市曹处决;石川则押赴教场,按照公法,用洋枪击毙;汪开甲处以永久监禁;曾给石川和汪开甲牵线搭桥的戴士元,被当场处决。
于邦起等人虽未串谋,但明知有事,却没有据实举报,判处监禁五年;经多次审问,日谍的跟班王大富,对于石川的间谍行为,毫不知情,不久后,他便被取保释放。
甲午期间,清国破获的第一日谍大案,看似已经尘埃落定,然而事情远远没有这么简单。
随着石川等人相继伏法,案情反而变得更加扑朔迷离。
自案发之日起,坊间就流传着李鸿章为保全北洋高层官员,隐瞒真实案情的传闻。
事实上,这一传闻也并非空穴来风,在礼部侍郎志锐的奏折中,称李鸿章所报的日谍供词是“伪供”,并称:
“津中人士,无不切齿李鸿章所为。”
言外之意,这李鸿章隐瞒实情的事,在直隶,已经是一个公开的秘密了。
志锐通过他在直隶的“线人”,获得了一份关于日谍的真实“供单”。
在这份供单中,石川招认,他自光绪九年起,就在京津等处交替往来,刺探军情。
他与刘棻相识,是通过西沽炮药局委员李辅臣,令汪开甲引荐的,至今,已有二三年了,刘棻曾将各军营的机密底册,一一都抄录给了自己。
自己则把这些情报交到了日本驻华使官神尾光臣的手中,由神尾亲自带回日本国内。
石川还提到:
“张士珩大人与神尾大人最是交好,因此,张大人便放任手下将清国各营枪炮子药,和各局每日制造多少的底细,都全数告知神尾大人。
水师营务处的巡捕于邦起还称,神尾光臣在返回日本之前,还在裕太饭馆亲自设宴,宴请了李中堂的亲近之人。
并与汪开甲、于邦起、戴士元、刘棻等人商议,如果清国有紧急军情,众人即会飞电来报。
志锐的这份供单,不仅与李鸿章所呈报的供词大有出入,并且里面还藏有许多猛料。
如果供单所述属实,便可推断出刘棻之所以敢明目张胆地与石川打得火热,还收留他在家中居住,其实都是有上峰为之撑腰的。
若果真如此的话,李鸿章确实难逃干系。
但纵观甲午前后,波诡云谲的清国政坛,也许李鸿章的多次隐瞒,确实也有他的许多苦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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