挨了二十杖责的姚贾和顿弱一瘸一拐地走了进来,被老宦者令领到了一旁的偏室,早有太医在此等候,至于其他人则是顺便用了午膳。
虽然嬴政敲打了姚贾和顿弱,但他依旧还是比较器重二人的。
嬴政眼中未来大秦帝国的疆域,可不只是七国的天下。
在韩非说着七国的天下要九十九的时候,嬴政便对西域、百越以及更加遥远的地方产生了兴趣。
呵呵,西域葡萄
将来都会改称为大秦西域郡葡萄。
待用完午膳,众人又开始了新一轮的探讨,这一次嬴政想要听听伐燕派的论述。
然而还不待嬴政开口,一个年青而又响亮的声音使举座为之一振,众人侧目看去,便注意到李信已然从张机身后闪身而出。
“王上,末将有话说!”
“李信……好!但说无妨。”
嬴政欣然拍案,眼中也带着几分期待之色。
尽管这一世的李信因为灭六国的战争提前了十五年,李信还并非是后来那个战功赫赫令嬴政喜爱万分的秦国名将,但李信和羌瘣毕竟出身于嬴政的郎官。
比起屠睢、任嚣等同样天赋不凡的年轻将领,这些郎官出身的将领在嬴政心中天然便多了几分好感和信任,是绝对的心腹爱将,故而嬴政也十分期待李信能给他带来些惊喜。
李信慷慨而言道:“信以为,目下用兵于灭国大战,不宜过急,亦不宜过缓。过急则欲速不达,过缓则可能坐失良机。所余四国,齐楚最大,当单独灭之。”
李信的一番话,将先前只有一两人曾提出的同时灭燕、魏、齐三国的言论彻底否决。
李斯侧目点头,在一旁补充道:“李信将军所言甚是。”
“楚、齐、魏、燕四国,皆昔日大国,除魏地稍缩,余下三国地广皆在三千里以上。若是分兵而齐灭齐、魏、燕三国,则需至少八十万以上兵马,还需要上百万民夫保障后勤,这会动摇大秦的国本的。”
“一旦秦军在某一国陷入泥沼,,势必全局受累,齐灭三国,何其不智也!”
御史大夫王绾也起身开口道:“臣身为御史大夫,有举荐和考核官吏之责,也知晓秦国的士人数量。”
“毫不客气的说,昔日那个被山东列国视为蛮夷之邦的秦国,已经不再匮乏士人了,我们的士人数量远超其他各国!”
“然而!”
王绾在群臣刚刚想要喝彩的时候突然话锋一转:“若是我秦国一口气增加万里疆域,则官署民治无法从容跟进。”
“新设官署若全部沿用所灭国之旧官吏,则必然给残余六国贵族鼓荡民乱留下极大余地。其时纵然灭国,必有动荡之势。我若镇抚不力,反受种种掣肘。此,臣之顾忌所在也!”
张机看着王绾不禁有些诧异,这位在史书上笔墨并不多的御史大夫难怪后来做到了秦国左丞相的位置,这份远见,至少现在的李斯还不具备。
历史上的秦国,可没有如果这个世界一般,通过张机和公孙丽的婚事吸纳了如此多的卫国士子,以禅让的形式在名义上接过了本就是秦地的韩国,更没有在伐赵之时也让赵人和代人真正心服。
而这也因此导致了十年战争结束后,六国虽灭,最后却不得不沿用六国的旧官吏,最终导致了秦国在能威慑宵小的嬴政驾崩后便迅速分崩离析。
不过,王绾这一席话还是有些容易得罪人的。
因为秦国在缺乏士人的时候,历来爱用武人治理地方。
诸如王齮、杨端和、王翦、蒙骜乃至告老的麃公等人,都曾担任过地方郡守,形成一种类似于军政府的高效行政体系,然而这种行政体系终归不够稳固,容易忽视民生和人心方面的问题。
“夫灭国之战,非同于寻常争城略地之战也!其间要害,在于军、政、民三方鼎力协同。一国一国,逐步下之,俱各从容。多头齐战,俱各忙乱。当年,应侯之远交近攻方略,其深意正在于此也!愿王上慎之思之。”
左丞相隗状也抱有同样的观点,尤其是认为齐国这种不修武备且亲近秦国的国家,应当放在最后讨伐。
李信慷慨激昂道:“如今魏、燕两国则疲弱已极,可同时灭之。以我大秦目下国力战力,分兵两路当无后顾之忧。李信愿率兵十万,攻灭魏国,以与灭燕之主力大军南北呼应!”
嬴政没有立即接过李信的话,而是转向了王翦询问道:“老将军可有良言献于寡人”
嬴政还是想要先听听伐燕派的论述,毕竟李信终归还是有些太年轻,他虽然喜欢这些年轻有冲劲、敢打敢拼的青壮派将领,但也不得不承认老一辈的将军们的经验,对于秦国也很重要
王翦沟壑纵横的面容威严肃穆,毫无半分笑意。缓缓道:“自古至今,唯兵家之事深不可测。将亡之国,未尝无精悍之兵。勃兴之邦,未尝无败兵之师。若以枯木朽株看山东大国,臣以为迟早将酿成大患。姚贾、顿弱囚于邦交所见,失之于未见根基。李信、王贲,则囚于战场之见,失之于未见政情民情。凡此等等,皆非上兵之道,望王上慎之思之!”
嬴政明白了,王翦是不赞成同时攻打两国的,于是又看向了蒙武这位与王翦差不多同龄的将军,蒙武深思片刻也开口道:“廷尉正的《韩非子亡征篇》有云,‘木虽朽,无疾风不折。墙虽隙,无大雨不坏。’且以燕国而言,其势虽弱,然北连匈奴,东接东胡,如今赵国初灭,尚有心怀叵测之人;四方俱有飞骑轻兵,快捷灵动,若结盟连为一体,秦军全力一战胜负亦未可知,谈何两国齐灭臣与上将军多经会商,皆以为:灭国大战,切忌轻躁冒进。”
王翦对道:“臣与蒙武主张一致,正是先灭燕国。诚如蒙武将军所言,灭燕之难,不在其国力强盛,而在其地处北边,连接诸胡。若不能一鼓破之全力剿之,而使其北逃匈奴,或再度立国,中原将有无穷后患也!唯其如此,灭燕非但得出动全数大军,且得从北边出动,遮绝燕国与匈奴诸胡之联结。”
“非如此,不能尽灭燕国!”
王翦和蒙武的话掷地有声,即便是心有不服的李信和姚贾、顿弱等人都不禁对王翦和蒙武二人的远见卓识感到了敬佩。
的确,草原狼族的确已经逐渐被秦国所忽视。
秦国立国之初,便是从草原狼族手中救下了周天子,而后讨伐西戎,秦国的这块土地有大半都是从西戎手中夺取的。
后来乌氏国等草原七十二国在秦惠文王的努力下与秦国和睦相处,逐渐被同化成了秦人,最具威胁的义渠国也灭亡在了其手中,在宣太后掌权时期义渠旧地也彻底被秦国所吞并吸纳。
而草原上的其他狼族自此也彻底对秦国熄了觊觎之心,哪里敢南下打秋风
这才将目标都放在了赵、燕两国,故而秦国这些年也逐渐忽视了草原上的敌人。
不过这也难怪,这战国七雄,都是从数百个诸侯国中脱颖而出的,即便是刚刚惨遭廉颇和庞煖两次痛揍的燕国,也能在战后立即率军北上将被痛揍的怒火发泄在南下劫掠的东胡身上,让东胡的牛羊为燕国的休养做出贡献。
因此,嬴政以及一众没有面对过草原狼族的青壮派将领们忽视了这个问题倒也正常,但草原狼族战力远不如中原各国是事实,可要消灭他们却很困难。
他们不侵占城池,只劫掠人口和财帛粮食,又多是轻装骑兵,来去如风。
要留下这样数量和规模都远超中原各国的轻骑兵部队,实在是有些困难,故而北方各国多修建长城,利用草原狼族擅长骑兵和野战,却不擅长攻坚的劣势将他们阻隔于长城之外。
“王,灭燕之要,还有一端。”
紧闭双目的吕不韦一直不声不响的,就像是睡着了一般,但也无人敢打扰这位右丞相,而此刻吕不韦却终于起身,拱手高声道。
“哦仲父请为政解惑。”
见到吕不韦开口,嬴政也正襟危坐起来,其余众人也都端正了坐姿。
“燕虽弱而善附大国,当先为山东各国剪除此羽翼!”
顿时,嬴政心下一个激灵,当初合纵连横时期的一则有名论断立即浮现心头。
自张仪、公孙衍等人相继退出战国风云的舞台之后,燕国正在惶惶无计的时候,苏代对燕王剖析燕国处境时说出的一个着名评判。
苏代说:“凡天下之战国七,而燕处弱焉!独战则不能,有所附则无不重。南附楚,则楚重;西附秦,则秦重;中附韩魏,则韩魏重。且苟所负之国重,此必使王重矣!”
也就是说,燕国尽管不能独当一面,却能作为一枚举足轻重的砝码。
燕国依附于任何一国,或者合纵、连横任何一方,都将使其力量陡增。
燕国之重要,在于依附大国,而不在独当一面;唯能大大增加大国分量,如此一来燕国在天下间也就必然有着举足轻重的分量了。
苏代的说辞,本意在为燕国在七国纵横中寻求稳定长期的方略,而避免倏忽领头倏忽退缩的痉挛症。
然而事实上,燕国除了燕昭王乐毅时期强盛一时,短暂破齐而独当一面外,此前此后,大体都在强国之间寻求依附而摇摆不定。秦国在合纵连横最激烈的时期,能多次与燕国结成盟约而破除合纵,实际上正是在燕国奉行“附国方略”的情势下做成的。
虽然,燕国对附国方略之贯彻并未一以贯之,与最经常结盟的齐、赵、秦也是阴晴无定,与楚、魏、韩更是变化无常。但无论如何,燕国随时都可能倒向任何一个大国寻求支撑,在天下列国间具有举足轻重的价值,则是不争的事实。
若燕国日后再东向附齐或附楚,岂非又将使合纵抗秦死灰复燃
从此看去,燕国是所余四国中最为游移不定的一国。
唯其游移不定,便存在着天下被燕国寻求出路的举动再次激出新变化的可能。
也就是说,齐、楚、魏三国基于大国传统,其一旦陷入昏昧,国策惰性很难一时改变;而燕国恰恰相反,素无定见而寻求附国以存续社稷,则完全可能不遗余力地寻求结盟联兵。
面对如此一个七八百年老牌诸侯大国送上门来,谁敢说其余三大国能断然拒绝
若欣然接纳,山东抗秦岂不是必然出现难以预料的局面
如果说王翦的话是掷地有声,那么吕不韦的话便是振聋发聩。
吕不韦所说的伐燕的必要性,从未有人考虑过。
自从东郡设立,列国被南北拦腰斩断后,秦国也不再忌惮列国合纵的,但若是秦国征讨南方之时,燕国在北方联合草原狼族袭扰秦国后方,倒也是一桩麻烦事。
只是,从情理上,嬴政对于燕国……终归还是抱有一丝不同的情感。
燕丹终究是昔日与他共患难之人,至少昔日在邯郸,他只有燕丹这一个朋友。
幼时会盟互帝之言,犹在耳旁。
然而这样的迟疑也仅仅是转瞬而逝,自从秦国接连灭亡卫、韩、赵三国,燕国看上去没有任何动作,但燕丹私下里纠集了这三国灭亡后流离失所的王公贵族以及天下的反秦分子,隐隐有将自己打造成如同信陵君一般的新的反秦大旗的趋势,这份友情便开始变质了。
纵然嬴政心中还念着旧时的情谊,却不可能放任燕国如此发展下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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