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7章 橘猫
“司空追命已经死了。”
月下,庆十三一袭轻衫斗笠,独坐屋顶,喃喃自语。
人死了,真的能够复活吗?
庆十三对此嗤之以鼻,但偏偏,此刻了无牵挂的他,信了这邪。
“我并非死心塌地为他卖命。”
“也并非毫无保留地信了他的话。”
“他救了我的命,”
“给了我活下去的理由,”
“既然无处可去,暂且跟在他身边,未尝不可。”
庆十三没多久就给自己跟在郑修身边找了一个理直气壮的理由。
他看着自己重新长好的双腿,他用烟杆轻轻拨动着身前的夜空——空无一物的夜幕,像是一潭浓稠漆黑的墨汁般,随着烟杆的拨动而荡出一圈圈诡异的涟漪。
若非亲眼所见,若非亲身体会,他绝不相信,世上存在着如此神奇的事情。
他觉得自己如今能轻易撕开夜幕,进入另一个空间:一个能让他如鱼得水般,自由徜徉的空间。
咻。
黑暗中,一道娇小的身影悄无声息地翻过围墙,跃入郑宅。
她极力压抑着她那急促的呼吸——为什么说是“她”呢?庆十三心中刚生出这个念头时,忍不住奇怪地想。自从眼睁睁地看着那颗奇怪的心脏融入体内,他的五感,敏锐到不可思议。只是一眼,只是凭着对方的呼吸声,他宛如本能般辨别出对方的性别与年龄,这放在从前,不是说完全不可能,而是无法做到如此轻松,就像是直觉那般。
“嘿嘿嘿——”
坐在屋顶上的庆十三莫名地兴奋起来。
他压低斗笠,任由烟雾将他淹没。
……
“庆某本想办得干净利落一些,可她看起来似乎对你们家很熟悉。”
庆十三将少女捆成粽子般,丢在郑修房门前,并礼貌地敲了敲门,安静等待郑修走出房门时,庆十三如实说道。
“对我们家很熟?”
屋子里月玲珑已经熟睡了。
郑修纳闷地看着被五花大绑的少女——最起码从夜行衣下的凹凸能辨别出来。少女的夜行衣上破了不少口子,染了血污,伤口边缘锐利,应该是刀剑所伤。她正用惊恐且愤怒的目光看着自己。
这个世界的庆十三刚成为异人不久,办事已经如“从前”般讲究。他先是将少女的嘴巴塞住了,让她保持安静,然后重新将少女的脸蒙起,维持原状,好让郑修在探究少女身份时,仍能保持一种开盲盒般的愉悦感。
郑修古怪的目光瞥来,庆十三耸耸肩,一副“随便你”的表情:“你若喜欢,我能将她的嘴巴敞开…但她挺吵的。”
“是么?”
郑修摘下女子的蒙面巾。
面巾下,露出一张脏兮兮的脸蛋,女子的面容算得上清秀,琼鼻小巧,眼睛水汪汪的——前提是没有左脸那一大块淡青色的“胎记”。郑修忽然呼吸一滞,靠近了少女的脸。
“呜呜呜呜——”
少女以为这人模狗样的俊男要对她干点什么别的,瞳孔一缩一放,略呈椭圆竖状,惊恐地发出呜咽声。
郑修伸出手指轻轻在少女脸上的“胎记”上摸了一下。
一旁庆十三流露出怪异的目光,默默地移开了。不知为何,此情此景总让他生出一种富家大少调戏良家少女的即视感。
郑修摸了摸,入手触感冰凉,能明显地感觉到鳞片般的纹理凹凸感。
其他地方摸着很滑很温润,是少女的肌肤触感,不会错。
两种触感大相径庭。
郑修越摸少女的脸就越红,瞪着郑修的目光像是要吃人似地。
是鳞片。
“你是蛇?”
此时的蛇长相并未倾向于“蛇态”,秀丽端庄,还带几分少女的俏皮。让郑修一时没认出来。另一个世界的“蛇”已经半只脚踏出人道,钻进蛇道,两眼竖瞳,鳞片覆了半张脸,看起来与美女蛇无异。
如今的蛇看起来大部分还是像人,惟独脸上有一块不起眼的“蛇鳞”。
“你怎如此不懂怜香惜玉?”
郑修吐槽庆十三。
庆十三用一块破抹布填满了蛇的嘴巴。
郑修刚拔出揉成一团的抹布,发出“啵~”地一声,蛇便破口大骂:“你他娘的要杀要剐吸呜呜呜呜呜——”他赶紧又将那块抹布塞了回去。
庆十三眯着眼睛笑了起来,反问:“怜香惜玉?”
郑修假装没听懂庆十三话中的戏谑,不如说庆十三现在的态度让郑修颇为怀念——就像是庆十三从来都不曾离开过。他朝庆十三甩了一个眼神:“带上,找一个能说话的地方。”
庆十三将嘤嘤呜呜流着泪水的蛇扛在肩膀上,问:“去哪?”
片刻后,郑修有了主意:“去巴六福医馆。”
……
当疤老六瞪着两颗铜铃般的眼睛看着门外,两位刚送走不久的“瘟神”再次深夜上门拜访,其中一人肩膀上还扛着一位如蛆蛆般扭来扭去的“人”时,他眼中显而易见地流露出一种名为“绝望”的眼神。
他恨不得穿梭时空,回到一个月前,掐死当时的自己。为何会如此想不开与郑浩然之子扯上干系。
疤老六正想说什么,郑修屈指弹出一颗碎银,趁着疤老六惊愕时顺势挤入医馆,砰一声将房门关上。
“借你的地儿用一用。”
过了一会。
郑修示意庆十三将蛇丢在地上。
疤老六哭丧着脸,躲到隔壁柴房,将两耳塞了起来。
蛇的性子桀骜不驯,一拔出口器就开始骂,一拔就骂,一拔就骂,一拔就骂,没法好好说话。
郑修实在没办法了,灵机一动,将蛇翻了过来,并将庆十三赶了出去。
“大概是这个位置……”
郑修“动手”前,心疼了蛇好几秒。心道这可不能怪我,是你自己将弱点告诉我的。他两指一并,对着蛇的“弱点”开始戳。
“嗯~”
“啊!”
“呜呜呜……”
“嘤嘤嘤!”
庆十三起初在门外默默抽着烟,里面开始传出少女抑扬顿挫的“惨叫”声,听着听着,庆十三傻眼了,成块成块的烟灰落在大脚趾上也没有察觉。
他很好奇孤男寡女地在里面干什么,才能发出这种声音。
大约半时辰后,庆十三再入内时,郑修已经替蛇松了绑,蛇乖乖地坐在那里,一动不动,完全没了不久前那张口就骂的桀骜不驯的样子。
“不愧是郑浩然之子。”
庆十三心中感慨着,将烟杆挂在腰间,默默坐在了郑修身后。
“说吧,为何要潜入郑宅。”
郑修的语气算不上严厉与凶狠,可他说话时竖起两根手指在蛇的眼前晃了晃。蛇一看,浑身痉挛,目光惧怕,仿佛那两个手指是何等人间杀器般。
蛇老老实实地将自己的遭遇说出。
蛇遭“净宗”追杀,一路逃亡,到了皇城。她路过郑宅时,莫名觉得郑宅里安全,就翻墙往里钻,不料这一钻就让她落入了郑修的魔爪中。
“净宗?”
郑修一愣,目光转向庆十三。
庆十三目前“姑且”相信郑修的故事,他来自另一个时空。见郑修似乎真没听说过“净宗”,心中讶异,对郑修不久前的说辞更信了几分,淡然道:“净宗乃如今大乾的‘国教’,他们在大乾各地皆设有分部。大约二十年前,北蛮之乱结束后,上代国主为寻求‘长生之法’所设,上代国主似乎相信,世上存在着名为‘净土’的地方,只要找到这个地方,就能长生不死,青春永驻,并将净宗立为‘国教’。”
庆十三对净宗了解不多,但他大约知道净宗在魏阳尊生前,似乎在网罗天下间的奇人异士,具体为了什么目的他也不清楚。自从魏阳尊驾崩后,因各地官员变迁,净宗一度消失于百姓的视野。
听了庆十三的话,郑修眉头越皱越深,这净宗的行事方式听起来……怎么有种“夜未央”的既视感?
“难道是烛?”
郑修自然而然第一反应便想到了一直隐藏在历史夹缝中的“第一位异人”,但按照庆十三所说,这净宗是“魏阳尊”创立的,为的是寻求“长生不死”。
郑修推测,应该是老爹在北蛮的事迹传回,魏阳尊得知了异人的事,自然生出了长生梦。这似乎和郑修最初所经历的世界线重合了。
“净宗为何要追杀你?”
郑修问。
蛇下意识地摸了摸脸颊上的青色鳞片,面色酡红,狠狠地瞪着郑修,正想说“姑奶奶才不告诉你”,可一想起被“戳七寸”的滋味,她顿时乖乖说出原委。
“我听见了他们的话,他们说,我是‘污秽’,需要‘净化’。”蛇咬咬牙:“我被他们抓住了,他们用笼子关住了我,可惜他们不知道,我的身体柔若无骨,可轻松从笼子里钻出来。”
犹豫片刻,蛇偷偷看了郑修一眼,不知道为什么,她总觉得这翻来覆去戳她七寸的男人,看起来有几分眼熟,愣是讨厌不起来。这家伙是如何知道我的弱点的?
蛇抓破脑袋也想不通此事。
“他们之所以不肯放过我,也许是因为我不小心得知了净宗最大的秘密。”
庆十三与郑修闻言,同时问道:“什么秘密?”
“净宗的圣女是……魏如意。”
魏?
郑修眉头一皱,听见姓氏心中已有揣测,但他仍问:“哪个魏如意?”
庆十三目光一凝:“大乾长公主,魏如意。”
郑修从庆十三口中进一步了解这所谓的“国教”。
净宗从成立至今,从未大张旗鼓地进行宣扬或蛊惑人心等活动。在百姓眼中,净宗都是一些穿着白色长衫,行事低调的神秘家伙。庆十三之所以提起“净宗”时神色会略显凝重,是因为他曾替一位高官办事,那位高官不经意间提起,净宗会偶尔从各个死牢的囚犯中挑选拥有特殊才能的人,被选中的人会直接从死囚的名单中划除,从此不再出现,从世上消失。
这从某种程度上而言,已经是凌驾于大乾律法上的行为。
“大乾长公主,魏如意。”
郑修口中轻轻重复着这个名字。他改变过去,来到这个世界上时,已经不止一次听说过这位“大乾长公主”,自从魏阳尊死后,这位长公主成了权倾朝野的人物。
因幼帝生活不能自理,大乾长公主越位涉政,且以“圣女”的身份掌管国教。别的不说,光是这两个身份,已经足以引起郑修的好奇与重视。
他从来都不知道老魏有这么一个女儿。即便改变历史,导致了世界线改变,也绝不可能凭空冒出一个从未听说过的人。“以前”郑修与皇室有过接触,不说很熟,起码老魏的几个公主他都见过,绝无“魏如意”此人。
净宗的行事与昔日的“夜未央”有几分相似,这让郑修更有进一步探查的理由。
趁着蛇因七寸被拿捏而乖巧时,郑修从蛇口中打听到,她的人生轨迹,确实也发生了不少变化。她自幼被一条大白蛇收养,后来被大白蛇抛弃,却没有加入残缺楼——或许这世上就没有残缺楼这组织。她在市井中颠沛流离,过着乞丐般的生活,四处流浪,眨眼十年过去,她险些落入净宗手中。
当郑修问起她是否认识一位留有大波浪卷发、吹着芦苇叶的妩媚女人时,蛇一脸地茫然,郑修心中已有答案。蛇在这个世界中,没有遇上“叶”,孤身一人。
……
二人别过疤老六,回到郑宅。
“你就这么将她放走了?”
庆十三好奇问。
“不然呢?”
郑修反问。
“没什么。”
庆十三有些看不懂郑修行事的逻辑。
郑修想了想,随手写了一份名单,交给庆十三。
“你替我查一查,这些人的下落。越详细越好。”
庆十三目光扫过名单,上面写的名字大多对他而言是陌生的,直到他看见了“裴高雅”。想起郑修所说的“故事”,庆十三隐约明白了什么,点点头,领命去办。
庆十三一走就是十多天。
一日在市井上,郑修看见了一头脏兮兮的小橘猫在街头上可怜兮兮地舔着爪间毛发,他愣了愣,直接冲上去,捏着橘猫颈后的软肉,将其提在手里。
“……你、你、你……你还在?”
郑修记得橘猫,来自常闇的生物。可当他脱口而出想要喊出橘猫的名字时,有三个字在他脑中转了转,愣是没想起来。话到嘴边成了一个“你”字。
这头猫有一个名字,叫什么来着?
郑修的脑袋开始疼了。
但不管如何,终于碰见了熟悉的大佬,郑修顷刻间有种将橘猫抱在怀中死命揉的冲动。
橘猫缩着脖子,发出可怜兮兮的呜咽声。
“喵?”
它此刻看起来仿佛就是一头普普通通的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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