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月,去四川传教的冯理终于回来了。
他的脸、手冻得皴红,到处都是开裂的口子,就连一向心坚似铁的刘学勤,都觉有些心疼。
“你去传教,又不是去做苦行僧,为何不知爱惜自己?”
冯理一边解开皮袄的纽扣,笑着答道:
“我师曾经教导徒儿,我教乃解百姓之于苦厄,万民之于倒悬。我素立此志向,赴汤蹈火,死不旋踵,此身又何惜哉!”
刘学勤闻言,眼圈也有些泛红,心道这孩子的脑子被自己洗瓦特掉了。
“嘿嘿!好个解万民之于倒悬,你塞音教危言耸听,是欲反耶?”
此时,跟随冯理一起进殿的一干僧俗,有一人排众而出,指着老仙鼻子数落,笑声震得瓦砾都跟着颤鸣,房檐落雪更是簌簌而下。
“来人,先带客人们下去歇息,好酒好菜只管招待!”
见到这人,刘学勤不由面色一变,忙让熊天球将闲人带去安置,只留下冯理和此人。
来人竟是凉国公蓝玉!
“怎么回事?”
引二人入了座,刘学勤往火盆里加了几块木炭,扭头看向冯理。
“我在四川一路向南行走,没成想在半路遇到唐一味的商队,他正巧要去盐井卫(四川西昌,盐源县)贩运食盐。”
当着蓝玉的面,冯理不好细说传教之事。只说遇到唐一味之后,对方告诉他盐井那边有座喇嘛庙,名唤【灵鹰寺】。
灵鹰寺在邛海边上,风光优美不说,还有神鹰庇佑。
在西南边陲,难得有这么一处香火鼎盛的寺庙,前来为信仰充值的信徒络绎不绝。
重点是该寺住持东本上师常开法坛,准许各方僧人登坛讲法,对外道也不限制。唐一味于是撺掇冯理去找那什么东本上师辩论一番,好教番僧见识下咱们塞音教的厉害。
结果到了盐井卫,唐一味等人被朝廷军队当谍子拿了,货也被下了,冯理跟着遭了池鱼之殃。
一打听才知,是蓝玉将军领军平四川土司叛乱,那土司月鲁帖木儿逃到柏兴州,治所正在盐井卫。
蓝玉只派了个名叫毛海的百户过来,已将月鲁父子诱捕。
唐一味的货到了那些军官手里,哪个能吐出来还他?
正没个理会处,冯理却使了银子,托人转告毛海,自己是塞音门人,与蓝大将军有旧。
塞音老仙如今名声很大,毛海也曾听过,不敢怠慢,将此事往上层层通禀。
冯理本想着要回货物,脱身了事,想不到却被人连夜带到蓝玉的大帐。
去年在西安时,冯理待的时间不长,他是见过蓝玉的,不过隔得老远,因此蓝玉却不认得他。
被蓝玉一番审问,冯理因不愿暴露传经之事,所以将自己的四川之行说的吞吞吐吐。蓝玉越听越疑,加上喝了点酒,怒气上头,就要叫人拖出去打军棍。
情急之下,冯理只得请蓝玉屏退左右,才将自己去广西龙州做的秘密事说了。
之说以敢说那件事,是因为听老仙曾当面说过,常茂不过是条死蛇,一枚闲棋冷子罢了。
“什么?”
蓝玉的酒顿时全醒了,一把抓住冯理的衣领,将他整个人拎起,追问整件事情的经过。
常茂可是蓝玉的亲外甥,他那死去的姐姐的独苗。他甥舅感情也很不错,想当初征讨北元,纳哈出投降后,只因其不肯饮蓝玉的敬酒,常茂便拔刀砍人家。
事后证明是一处乌龙事件,但不难看出这甥舅心连心的那种情感纽带。
“是这样,我师命我去龙州找到郑国公(常茂),并赠其神药,以假死蒙蔽圣听,此事极为机密,因此只有我与师尊二人知晓。”
冯理只好将事情经过原原本本说了一遍,蓝玉顿时不淡定了,事关亲外甥,他的脑子突然清醒无比。
从整件事里他听到两个重点:
一是塞音老仙未卜先知,预知了常茂事发,而且前后只差几个月,不可谓不准;
二是老仙竟然有能让人假死的神药,这么好的东西,他也想要啊。
“好了,你且退下罢!”
目送冯理离开,刘学勤将火炉上烫好的黄酒给蓝玉斟了一碗,道:
“大将军不辞辛劳来我这儿,不是为了看常茂给我留的字条吧?”
尽管这么说,他还是在衣袖里翻找一气,摸出张皱巴巴的纸条。
“是我那苦命的孩儿!”
蓝玉接过字条,认出是常茂的笔迹,终于动容,手也微微颤抖。
“大恩不言谢,我,我给仙人磕个头吧!”
蓝玉本想做个样子,接过刘学勤雷打不动,戏谑地看着他,只得硬着头皮磕了个响头。他何等心高气傲,却巴巴地跑了几千里,给个年轻人磕头。
越想越堵得慌,干脆自己抄起酒壶,连闷了三大碗。
“你知道我的来意?”
他眼珠子发红,显露出一丝狂态。
“知道,为了东宫之事。”
太子朱标去年年底就已经病倒了,这段时间病情发展很快,背疽之症相当痛苦,据说睡眠都苦难,日日哀嚎不止,皇上简直都急疯了。
蓝玉虽远在军中,但与京师日日有消息往来,他在四川也搜罗了许多名贵药材、补品,但也只能尽一份人事罢了。
“还请上师救救太子!”
他突然想起什么似的,突然又离席跪倒。不料刘学勤鼻子里冷哼一声,淡淡道:
“不必求我,太子的病神仙也难救,何况我不过肉身凡胎。你还是多替自个儿想想吧!”
“我?我怎么了,谁能把我怎样?”
堂堂大将军,刀枪剑雨里闯过的勇士,此时却两眼茫然,喃喃自语。
“我朋友薛定谔有一只猫,这猫快死了,却又并未死。它被关在一只盒子里,倘若盒子的门是打开的,那它一定还活着;倘若盒子的门关上,那猫可能就死了。”
“死了,他们都死了!”
蓝玉像是回过魂似的,垂头丧气回到座位,连身上的土都忘了掸。
突然,他眸子里迸射出一道精光,“不,还有允熥!”
刘学勤叹了口气,摇摇头,大有深意盯着他说道:“不可能的,是允炆。”
“怎么会!还有秦王,晋王,燕王……”
蓝玉几乎跳起,说出几位王爷的时候,他的心都跟着颤抖,只是越说越没底气,那几位不管能不能继承大统,和自己可不是一伙的。
“我,我为皇上出生入死,功勋卓着。就算不看在我那可怜姐夫的面子,念在太子爷的情分,皇爷最多收了我的兵权,让我做个闲散国公。”
“总不至于将我的爵位给夺了吧?”
他抬起头,有些殷切,有些怯生生地望着老仙,犹如未过门的新媳妇。
这回却是刘学勤跳了起来,越过火盆,一把捏住他的鼻子,将鼻涕泡都捏了出来。
“你还在做梦吗?太子一死,你靠山全失,处境比薛定谔家的猫强点儿有限!最大的不同,是门还没关,你手里还有数万强兵!”
说完,他也像是用尽浑身气力,瘫在座椅中,取出方手帕将手揩干净。
“要是不信我说的,就等着看吧。今年年底你会被召回京师,明年你将被剥皮萱草——夷三族。”
像是说家常般,老仙说出最冰冷刺骨的话。
蓝玉打了个激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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