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从昨日那个假铁柱踏入东村的时候,路过泥地的水坑时,自己就看见水坑的倒影中,村里的人围着一头巨大的猪喊着铁柱,铁柱。老者从那时候就知道村里进了脏东西。这片村子几百年能平安无事在这里安居乐业,正是因为仙人的庇佑,可仙人也有生病的时候。
几十年前,老村长也曾是个年轻力壮的楞头青,老人还记得那天电闪雷鸣,在村口的老牌坊下,站着密密麻麻的人。通红的红灯笼将牌坊下的人脸庞照的透亮。那些已经不能再称之为人,虽然他们长着亲人的面孔,就连声音也无二般。
那些都是本就回不来的人,有的是掉下山崖死去的人,有些甚至是打猎被野兽吞掉的人。是老祖宗们所说的归人。归人们进了村子,和活着的生人交混在一起,真假难辨。
那时候的村长看着眼前那张熟悉,自己曾深爱过的人,内心百感交集。内心也曾动摇过,为什么自己不可以和眼前这个归人就此偷活一世,尽管在余光中,村长曾无数次瞥见水中倒影里的森森白骨,那些归人在倒影里,全是一堆白骨。
后来村长还是和村里人下定决心,彻底驱逐这些归人,将归人们尽数推下山崖下,村子这才重回安宁。他也因此坐上了村长之位。尽管时间过去很多年,老村长还是改不掉时不时看向水中倒影或镜面的毛病,相比于看着对方的眼睛说话,老人更喜欢看着对方的倒影。
这次情况虽然与很多年前那次不同,归人的倒影是白骨,而这次是一头巨猪,起初老村长也感觉奇怪,想多做观察。老人整宿没睡,一直就蹲在铁柱家远处的树林里,那天村子里还杀了猪,就挂在村子里空地的树上。
说来也奇怪,那猪被挂在树上一直哼哼唧唧,整晚叫个不停,还不等老人过去查看一番,就看到夜色中两个人影鬼鬼祟祟的从村口窜到树下,将那大猪解救下来,一路拖行到村口。
奇怪的偷猪贼,老人并未多理会,自己有更重要的事情,要确认那个回来的假铁柱,到底是不是归人。对那对贼人并未多加理会,反正他们也过不去村口那条路,那大一头猪想搬走可不容易。
可惜一整夜铁柱的屋内都没有任何动静,反而是村口那两贼人先倒了下去,巨猪落地的声音造成不小动静,远在这边的老人也能感到地面微微一震。紧接着老人就看到从地里头钻出来一个仙人,仙人手一挥,一阵光华散去,地上的两个贼人还有那巨猪就这么消失了,变成了三个胖乎乎的婴儿被仙人抱在怀中。
当老人的目光扫到其中一个白胖婴儿,老人微微愣住。那是铁柱!铁柱小的时候,自己还抱在怀里过,那仙人怀中的婴儿和铁柱小时候一模一样。
不一会,一场风吹过,老牌坊下的仙人就消失不见了,只留下地上一串淡淡的光亮。老人这才反应过来,是方才那仙人带走了铁柱,不仅带走了铁柱,还把他返老还童了。自己活了这么久,还是第一次见到仙人。
老人激动的跑向那片空地,看着地面上渐渐消失的足迹,此时天边已经渐渐发白,快要天亮了。老人弯下腰去,轻轻触摸发亮的地方,一团光影在手中来回跳动,将老人的手掌团团包裹住,光芒消散的时候在老人的手中留下来一个竹简。
竹简?老人错愕的看着自己手中的竹简,此时仙人的足迹已经完全消散。借着天边泛起的微光,老人勉强能看清楚竹简上的字迹,上写的是一个地址,是兀城,铁柱就在那里。这是仙人给自己留下的话。
可是自己这把年纪了,怎么可能丢下村子去到遥远的兀城,别说远行,自己现在的身体状况,就连能不能走出村口那条陡峭的绝壁都是问题。难道是?
老人回头看了眼村子,目光停留在铁柱的屋子处,此时那屋子里还有一个深爱着那个男人的女人,桑娘。村长这时候才恍然明白仙人的意思。
冬日的暖阳并未持续太久,山脚下,桑娘裹着大衣跌跌撞撞的来到茶摊处,茶摊一如往常一样热闹十分,不少猎人在此处喝茶闲聊,大嗓门扯皮的声音吓得桑娘躲躲闪闪,一时也不知道该站着还是坐着。茶摊的前方一辆陈旧的马车正停在路口处。
村长所说的那个马车应该就是眼前这辆了吧,桑娘小心翼翼的靠近马车,走到马车前几步远的距离,从马车内伸出一只大手,一把将女人扯了进去。
还不等桑娘惊叫出声来,却发现车内坐着的不是别人,正是自己的胞弟,桑二。
“弟弟,你怎么在这里?”桑娘看着眼前的弟弟,微微吃惊,自从父母离世后,自己就一直和这个弟弟相依为命,直到自己遇到了铁柱,成婚后。见弟弟的次数就屈指可数,有时候几年才见到一回,每次问老村长弟弟去哪里了,老村长都只跟自己说桑二想去外面的世界看看,去做行脚商人去了。
“姐,铁柱哥的事情我路上慢慢和你说,咱们现在首要的事情就是先离开这里。”自己在外面漂泊的这些年,自己就一直很想姐姐,无数次想象自己与姐姐重逢的情景,却没想到今日姐弟两重逢没想到是这个时候。
这一走,恐怕姐弟俩再也回不到村子里了,不过这样也好,这几年的漂泊让桑二知道外面的世界有多广阔。
“你是说,铁柱哥他还没死!”桑娘听到自己这个弟弟如此说,立马抓住了人的衣服,这意外喜悦的消息让桑娘悬在心中的石头终于落下。要是铁柱哥死了,自己可怎么活啊。
马车越驶越远,一点点消失在小路的尽头,身后是千万座大山,眼前的路越行越宽,一片坦途。桑娘透过马车上的小窗,隐约看到远处的山头伫立着一个山庙,桑娘还以为自己看错了,先前山上那个位置在桑娘的记忆中自己从未见过什么庙,好生奇怪。
随着日头渐渐高挂,躲进去厚厚的云层里,大地再次凝霜般冻结起来,庙门口的荒草也都表面上附着一层白霜,门口的老树藤已经完全没入泥土中,被雷劈的焦黑的树干只剩下几截零零散散的落在大地上。有几片稍微完好点的都被旺财拿去做了牌子。
上好的雷击木做成的阳牌是天赐的宝物,可遇不可求。若不是几年前那场大雷暴,旺财与东三也得不到这种好处。听说有的雷击木里还会重新焕发出生机,长出新的嫩芽,那可是极品中的极品。
“师兄,你说那矮个子是不是傻,明知道自己扛不动还要扛,结果就被活活压死了。”见旺财师兄自从回来后就一直坐在庙门口的石阶上,拿着手里几根破木头当宝贝一样端详了半天,东三倚着柱子朝人自顾说道。
一想到那个猎户身后的可怜小弟,明知道自己扛不起来那山猪,却偏要上去帮,反而被压死了东三就觉得好笑,世上怎么会有这么蠢笨之人。
“你怎么确定,你看到的他就是被猪压死的?”听到东三的轻蔑嘲笑,旺财停下了手上的动作,木牌上的最后一笔终于勾勒完成,一道敕令被完整勾画在焦黑的木牌上。
听到旺财师兄的话,东三先是一愣,随后开怀大笑。
“师兄你莫要打趣我了,我当然知道他是被压死的,那大山猪不就是我变出来的,我也是亲眼看见他被压死的。”
“换句话说,你怎么确认你眼前的一切都是真的。为什么不是因为你在看他,所以他被压死了。”对于东三小师弟的话,旺财并未多反驳,而是继续追问。这是每一位修道人都终将面对的问题,多少惊艳天下的英年才俊终其一生困在其中,最后郁郁而终。
先天领周天,盖周天之变,化吾为王。简单一句话,困死古往今来多少人,白了少年头。万物的生死枯荣何尝不是自己身体变化的一部分,因为一颗石子的落地,一个稚童的摔倒,一辆马车仰翻,一车人的横死,一封久久未到的密信,最后落得个满城风雨,家破人亡的光景。
如果说师兄的前一句自己还能明白些意思,那被压死的猎户说到底是因为自己的恶作剧而死,师兄是在责怪自己,可到这后半句自己却一点也听不懂了,他们死不死跟我看不看他们有什么关系,难不成我不去看他们,他们就不会被压死了吗。
“你种下一粒种子,你会得到果实。这是最直接的因果。”见东三一副抓耳挠腮的样子,旺财看在眼里,怕是对方连第一句都没弄明白是什么意思,还在以为自己在责怪他乱杀人。旺财也只好将道理揉碎了点讲,至少也让他明白该想什么,而不是像现在这样瞎想。
旺财师兄一边说着,东三在一旁也蹲了下来仔细听着。
“你种下的种子,得出来的果子,泥土里有小虫啃食根茎,小虫吃了根茎,生更多的小虫,鸡再吃了小虫,将泥土翻个底朝天,因为翻动的泥土,花草也长得更好,花草....”
“师兄你别念了,别念了,我懂了”第一次听旺财师兄一次讲那么多话,东三脑子有点嗡嗡的,师兄的意思就是在这个过程中,只要稍微有一点点变化,这个过程中的所有事物都会直接间接被影响。这世界也是如此,自己今天杀个人,对世间万物都有影响。别说杀人了,就是放个屁都有影响。自己才不在乎这些,既然怎么样都有影响,总不能连呼吸都是错的吧。
旺财并未理会东三的话,用刚制作好的木牌用力扣在人脑门上,听到人吃痛一叫,才满意的将木牌抽回。
木牌上的墨迹还未干透,在东三的脑门上留下一个完整的法文,看上去十分滑稽。
“你现在看见的这个世界,只是你以为的世界。我不知道你眼中的我是什么样子,但是这个世界上只有一种东西是真的。”
东三刚想要说话,话到嘴边听到旺财师兄的一席话,将本来要说的牢骚话又吞进了肚子里。因为就在刚刚师兄说这句话的时候,自己的脑袋又一次隐隐约约的疼了起来,这种感觉就像第一次遇到师父时候那样,喝下那杯忘却过往的药水后,那种隐约的头疼感是一样的。
我以为的世界?东三被彻底整迷糊了。但还是下意识问出一句,什么是真的。师兄指着东三的头上刚落下的墨迹,吐出两个字来,情感。
“什么意思?”东三不解的问道。
“其实每个人看到的事物都不大一样,没有人知道这个世界真实的样子,一切都是人们按着自己想象中的那样构化出来的。”说到此处,旺财师兄起身走到东三跟前,用布条遮住了东三的眼睛。
“就像一堆盲人在互相摸索着,互相看不到对方,只能通过声音各自构造自己以为的世界,但这样并不妨碍人们彼此相爱相恨。”
感受到自己的眼睛被师兄完全遮住,东三看着眼前的一片黑暗,若有所思。真不知道师父还有师兄的世界究竟是什么模样。这么想的话,自己构造的这个世界还不错。有高山,有流水,有美酒有美人。
最重要的是有一个爱自己的师父和师兄。
师兄弟二人在庭院站立许久,空中飘来一片花瓣,正落入旺财师兄的手中。
花?
这个季节哪来的花瓣?现在已经是腊月,这花瓣分明是桃花,旺财师兄看着手中的花瓣先是一愣,随后立马想到了些什么。眼中流过一刹那惊异的目光。
感觉到师兄的异样,东三还以为是有危险,连忙一把扯下遮住眼睛的布条,却看见空空庭院里什么也没有,只有几片花瓣在空中飞舞。
空中的花瓣越来越多,几乎吹满了庭院满地。原本灰色的砖石地上已经是粉红一片。看着眼前的异象,东三也有些呆立住,自己还从未见过如此美的景象。只是这寒冬腊月的哪来的这么多花瓣。
”是师父,师父来了。”旺财的声音从东三头顶上传来,东三这才发现自己一向呆板近乎面瘫的师兄此时已经泪流满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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