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国,洛阳王宫的大殿上。
王座上是十岁的曹芳,比之两年前登基时看着要成熟些许,此时的他头戴天子冕旒,十二旒白玉串珠垂在眼前,颇为挡住视线,眼前所及的视线也被分割成了十二面。
望着殿下的群臣,曹芳手心微微冒汗。
群臣满满当当的手持笏板,垂头低眉,整个肃静的大殿上,竟安静得出奇。
曹爽立于群臣之前,脸色有些发虚地瞧了眼旁边气定神闲的司马懿,暗想:“这老贼毕竟是四朝元老,朝中威望深重,又有不少支持的世家大臣,我若不将其打压,恐怕取祸之道。”
他回过身来,身后有三人,正是当朝种下恶名昭彰的何晏、邓飏、丁谧,时人称之为“台中三狗”。
自从曹爽上台,就直接启用了何邓这般因为太和浮华案被永不录用的角色,还把多年的亲信丁谧给拉入朝中,完全是任人唯亲,就连浮华案中的另一人夏侯玄也都拉了进来。
本来曹爽以谦虚谨慎知名,曾经得到不少明帝曹睿生前的夸赞,可自从先帝驾崩,成为顾命大臣,立即就露出了猖狂的一面。
先是启奏陛下,胁迫或者威胁群臣上表,给司马懿加太傅一职。众人均是敢怒不敢言,摇摆不定的大臣索性加入曹爽一派求得安稳。对于升任太傅一事,明眼人都瞧得出来,看似位在三公之上,可并无实权,等同降职。
司马懿也不争不避,一声不吭地接下了太尉一职。
不仅如此,曹爽还把同为四朝元老,来自世家大族的蒋济,原本担任领军将军,执掌禁卫军兵权,结果被曹爽明升暗降,升为没有实权的太尉。
在曹魏的官职制度下,三公已经成为职位很高的虚职,并无实权,就跟太傅相类,没有多少的实权。
这可把世家大族得罪了遍,另两位四朝元老,三公之一的司徒高柔、九卿之一的王观也开始暗中支持司马懿。
洛阳的禁卫军以新五营为主,分别是武卫、中垒、中坚、骁骑、游击五营,分别由武卫将军、中领军、中护军率领。
曹爽的弟弟曹羲担任中领军,统领一部分禁军,曹爽的另一个弟弟曹训担任武卫将军,掌管京城大部分禁卫军。但是,中护军一职却由司马师担任,掌握其中一支禁军部队,宗亲与世家的角逐中,世家勉强保住了这一职位,曹爽也不敢逼得太过分,毕竟已经架空司马懿跟蒋济,避免鱼死网破就留了司马师的禁军之权。
而这也是曹爽将来的致命错误之一。
可以说,目前的魏国朝堂,曹爽几乎是要风得风,要雨得雨。
曹芳瞧着座下的两尊大神,一个是魏国宗亲,一个是四朝老臣,哪个都不好惹。他年仅十岁,威信不足,群臣几乎皆以曹爽这个辅政大臣为首,俨然有了发号施令之权,这让他的心中很是郁闷,几乎成了傀儡,可心中忌惮司马懿这样的世家,又不得不对曹爽言听计从。
曹爽向前一步,双手举着笏板,朗声道:“陛下,臣有要事禀报,目前辽东的燕贼已吞并高句丽,实力与日大增,已变得今非昔比,其领土、兵马、百姓皆远胜当年的公孙度,此养虎为患,必须出兵击之。”
曹芳默而不答,目光巡视群臣,皱眉道:“出兵一事,还须商议,诸位爱卿的看法呢?”盯着垂头沉思,心不守舍的司马懿,问道:“太傅,你的看法呢?”
司马懿恍若没有听见一般。
群臣不禁哗然,就连曹爽也不禁侧目,暗想:“这老贼竟然狂妄到这个地步,连陛下的话都假装没听见。”
曹芳一愣,又大声地问了一遍。
蒋济只惊得脊背生寒,连忙伸手拽了拽他的衣袖,司马懿才迷惘地抬起头来,满脸地疑惑:“陛下……是您在呼唤老臣么?哎呦,老臣死罪,这年龄上来了,耳朵不好使了。不知——不知陛下呼老臣何事?”
此言一出,朝堂的大部分并不觉得稀奇,毕竟司马懿已经六十一岁,老得走路都摇风摆柳一般,听力、视力下降均属正常。
曹芳松了一口气,心想司马懿还没狂妄到不听话的地步,询问道:“燕国吞并高句丽,灭我之属国,损我大魏之国威,大将军曹爽提议出兵,太尉的看法呢,是否应当出兵燕国?”
这一次明显加重了音量,放缓了语气,也让司马懿能听个切实。
司马懿茫然道:“燕国猖獗,尤为可恨。可惜此去辽东路途遥远,有数千里之遥,辎重支援、运送物资都极为困难,莫说是出兵,抵达辽东便已人困马乏,又如何能与之一战?老臣建议不出兵为好。”
“不错,远征辽东,凶险万分,理应放缓脚步。”
曹芳点了点头,群臣也颇为赞许,毕竟辽东腹地深远,此去便是四千里的征途,攻伐难度比吴、蜀二国还要困难,否则也不会从公孙度到公孙修四代人安然无恙的度过百年时间。
即便是当年的曹操,也只是收服青州之际,逐走了海滨一带控制东莱诸县的辽将柳毅而已,并未追击灭辽。为追击袁绍的二子及残部诸将,公元207年三月,曹操决意征乌桓,正赶上初夏的雨水下过不停,沿海一带泥泞难行,曹军受阻无法前进。道路每逢夏秋两季常常积水,浅不能通车马,深不能载舟船,是长期无法解决的难题。
最后还是在田畴的建议“今虏将以大军当由无终,不得进而退,懈弛无备。若默回军,从卢龙口越白檀之险,出空虚之地,路近而便,掩其不备,蹋顿可不战而禽也。”
曹操最终选择退兵,不走意料之中的无终县,而是绕道从卢龙口,出其不意的避开了乌桓大军的视线。到了八月中旬,曹操登上白狼山,突然与乌桓大军相遇,彼时曹军的辎重都在军队后面,身披铠甲的将士很少。幸好老曹看出乌桓军也军容不整,急忙命令张辽发动进攻,乌桓军队大乱,投降的胡人与汉人共有二十多万。
在解决完乌桓、袁氏兄弟后,天气已进入隆冬之际,又遇大旱,二百里之内没有水源,缺乏粮食,曹操只得杀了数千匹马,饮马血、食马肉,挖地三十余丈才找到水源。
回许昌后,曹操大肆奖赏先前劝谏不要征乌桓的幕僚,感慨能破乌桓纯属是运气跟天意:“孤前行,乘危以徼幸。虽得之,天所佐也,顾不可以为常。”
若是给曹操再选择一次机会,肯定不愿征乌桓,毕竟极有可能全军覆没,其凶险可想而知。
曹爽眼看从陛下到群臣居然都反对征辽东,这还怎能立威于天下?忙道:“陛下勿扰,燕贼狂妄至极,明明是我大魏的属国,却敢擅行吞灭高句丽,此乃自立之实,正好可借这一理由出兵伐之。”
曹芳皱眉道:“可是此去辽东,艰难万分,太祖尚且侥幸天道佐之。青龙三年毋丘俭伐辽、景初二年太傅伐辽,皆无功而返。大将军伐辽,又有几分把握?”
这话倒也擅长制衡之术,风轻云淡地驳斥了曹爽征辽东的意图,又把火势往司马懿身上引。
你大将军自觉能征辽,难道治军胜得过太祖跟司马懿么?
曹爽眉头一皱,望了眼旁边的司马懿,仍是一副老迈昏聩的样子,心中大为不爽:“老贼自从文帝年间,便受重用,这世家是一日比一日猖獗,宗亲屡受打压,没机会探头。二年前征辽东都败了,又有什么资格谈用兵之术呢?”
想通此节,昂然道:“陛下,臣有把握可平定辽东。燕国虽远,行则必至,至于破敌之策,公孙修虽得高句丽,人心未附。又内迁百姓,根基未稳,一旦陷入动乱,必然也跟着思乱。”
不等曹芳答话,蒋济在一旁冷笑道:“陛下,臣以为不可。大将军从未有领兵的经验,居宫中朝堂、弹劾‘逆臣’、审计度事,尚且无虑,若论带兵伐辽,恐不见得胜于太傅或者毋丘俭。”
浓浓的火药味一触即发,暗指曹爽只会在朝中搬弄是非、弹劾世家,却无半分用兵之能。
曹爽登时气结:“你……”
曹芳眉头一皱,和稀泥的说:“那倒未必,情况不定,形势不同,结果自然不同。或许,大将军亦有自己的妙策。”
“陛下圣明,臣已有良策对应,无需恐惧。”
曹爽眼看陛下开口了,阴阳怪气地说:“臣以为,用兵当重拳出击,不给辽东公孙氏有喘息之机。既然要战,作为用兵者就应当斩草除根,而不是养寇自重,亦或者一味地夸大其词,轻敌自负。昔秦并六国之际,秦王欲灭楚,询问李信、王翦二将,多少兵马可灭楚国?李信答曰二十万,王翦答曰六十万大军。秦王觉六十万大军伐楚耗费兵力,几乎调空了秦国所有的兵力,随即选择采纳李信为主将。其结果是伐楚不顺,先有昌平君之反,秦军粮道将断,无法东进,只得返师收复郢陈,后被项燕背后追击,导致大败。”
说到这里,曹爽若有若无地瞥了眼司马懿,指桑骂槐的意思呼之欲出。司马懿满脸平静地点了点头,拒不否认,答道:“辽东之战确实是老夫大意轻敌。唉!臣是李信。”
“臣是李信”四字则是面向曹芳说的。
曹芳脸色复杂,毕竟年幼,急思间也不知如何应答,群臣却对司马懿征辽东一事心知肚明:当年公孙渊自立为王,先帝下令举兵讨伐,群臣连司马懿率四万大军远征都觉耗费民力,要求再克扣兵员,还是曹睿力排众议才确定下来的。
可以说,司马懿并无轻敌自负,可现在自承轻敌大意,看似悔过,实则是退让大度之意,搏得不少人的好感。
曹爽把眼一眯,盯着司马懿道:“太傅,下官可没有含沙射影的意思。”
司马懿不置可否,叹道:“大将军若是远征辽东,应当小心为妙,不可大意。公孙氏狡兔三窑,此去道路艰难,跋山涉水尽是险滩,还望注意安全。”
曹爽一愣,怎得反倒这般假惺惺了?笑道:“太傅放心,下官定会全力以赴的,正所谓狮子搏兔,尚使全力,绝不会留情的。”
曹芳眉头一皱,询问道:“大将军以为征辽要多少人马?”
曹爽道:“当在十万步骑大军。”
“这么多?”
此言一出,在场者无不吃了一惊。
司马懿眼皮子一抬,随即垂下。
曹爽此举也是无可奈何,他也知道征辽东实属不易,自忖又无曹操、司马懿的用兵之能,好在手下有夏侯玄、邓飏等人。加上此战意在扬威,根本不在乎死伤,只要能征得下辽东,把司马懿办不到的事情给办了,就能一举挫低他在朝中的威望。
曹芳苦笑不已,心想这又是一阵的劳民伤财,可也只得下发命令,他知道不同意也只能延缓数月而已,并无多大作用。曹爽一改昔日的谦虚谨慎,虽然对皇室依旧忠诚,保持礼仪规制,却难保哪天不会滋生更大的野心,好在朝堂之中还保持着宗亲与世家的平衡。
退朝后,司马懿持笏板缓缓出了殿外,蒋济跟在左右,低声道:“太傅,何以一言不发,一再忍让?”
司马懿看了身边的蒋济一眼,哪有耳聋眼花的模样?平静地道:“曹爽要伐辽,志在必得,那就让他试一下罢。虽有十万之众,数千里出兵,期间的凶险,不是他一个书生所能知晓的。”
说到这里,停顿下来,目光望向东边,晒笑道:“他自比王翦,公孙修未必是楚王。”
蒋济随即明白过来,低声道:“太傅的意思是,曹爽此番十万大军远征,是克不了燕国的?”
“辽东苦寒之地,每遇隆冬之际,天寒地冻,若无备足粮草,缺水缺粮,便好似人间地狱一般。”
司马懿淡淡一笑,对辽东之战颇为牵挂在心上,低声道:“老夫当年便是参研了太祖征乌桓一战中得到的精髓,才敢向先帝立下豪言:往百日、攻百日、还百日,以六十日为调整休息的方略。固然老夫轻视了辽东公孙氏才无功而返,可若是三个月攻不下来,也只能等第二年冬雪融化再行图谋。不成既败,倒不是老夫猖狂,目中无人。”
蒋济这才恍然大悟,心想毕竟起兵十万之众,震天动地,可谓第一次如此大规模的征辽,毕竟燕国各方面都弱于魏国,皱眉道:“我看未必,曹爽毕竟提十万之众,若得先机,必克燕国。”
司马懿长笑一声,暗想若是由自己提十万大军征辽东,克燕国不是难事,换了曹爽则未必。
心下也不由得黯然起来,他再等一个契机,曹爽处处要制自己于死地,不得不装得老迈昏聩作为掩护。目前司马家上下都没了兵权,好似案板上的鱼肉任人宰割,只有儿子司马师手中尚有诸位大臣拼命保下来的中护军一职,掌握着千余人的兵权。
“或许,转机便在于此。”
司马懿回望周遭,巍巍的森严皇宫如同囚牢一般。平生为官四十载的经验告诉他,若是不放手一搏,恐怕司马氏一族早晚都将了结于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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