扬州。
陈超乘坐着一叶扁舟,抵达了府衙的门第,身后只携带八名护卫,各提宝盒大箱,里面装着的都是金银细软。
按照燕王的指示,此番的任务显得稀奇古怪,去策反扬州刺史文钦,而且还要让这个人加入王凌的起义大军中。
陈超只觉得晕头转向的,为了燕王的霸业,他可能是跑得最远的一人了,从北到南,从东到西,四处游说的劳碌命。
他望着荡起朵朵涟漪的水面,不禁一声长叹。
身后的八名护卫都面面相觑,忙问其故。陈超没好气地自嘲道:“当年孔子周游列国,实际上也没走了多远,我这可算得上是走遍天下了。”
众人不由得大笑。
在欢笑声中,一行人已抵达了府衙门口,门前数十名亲卫各执长戟,呵斥了陈超往前走,为首领头的说道:“你是何人?”
陈超临危不乱道:“烦请通报文刺史一声,下官乃是王太尉的手下。”
领头亲卫闻言一愣,自从王凌起兵以来,整个兖州跟扬州都陷入了混乱,扬州大小官吏有明目张胆参与其中的,也有暗中迎合者,更多的还是如文钦这般,对王凌的招揽视而不见。
亲卫冷笑一声,摇头道:“请回吧,文刺史向来不与叛逆之贼狼狈为奸。要是不走的话,刺史可是有言在先,一律格杀勿论。”
陈超付之一笑,并不把他的威胁放在眼里,正色道:“还是再通报一声吧,文刺史若是不见我,固然是我的损失,也是文刺史的损失。”
领头亲卫有了些许的动摇,立即命人进去通报文钦。
过了一盏茶的时间,亲卫才迎接陈超进去,八名护卫扣下兵器,搜查全身后放行。
陈超步入厅堂内,居中而坐的是一个大马金刀的汉子,他抬起头来,年岁在五十岁上下,生得豹头环眼,满脸地桀骜不驯。
就那么抬头一眼,让陈超只觉如坠冰窖。
文钦盯着他的眼睛,脸上有些许的不屑:“王凌又派你来了?”
陈超双袖一拢,命身后的八名护卫把金银细软放下,笑道:“王太尉一直念叨着文刺史,你不出山,天下难定啊。”
他所带来的金银细软,都是王凌跟令狐愚为感谢他帮忙抓出奸细而送的,如今则被他转赠给了文钦,只觉心疼得滴血,可不送又不行。其中不少宝贝是王凌一人珍藏的,只有这样文钦才会信服。
文钦“哈”的一声,觉得可笑至极,冷笑道:“王凌是叛贼,我乃大魏的扬州刺史,现在朝廷没下旨让我去讨伐他,只维护州郡安定,老贼可以偷着乐了。”
陈超不置可否,说道:“文刺史若是讨伐了王太尉,等于自断臂膀,成了司马氏的手中刀了。”
文钦眉头一皱:“什么意思?”
陈超道:“文刺史当初是依附谁的,你可忘了?司马懿意在屠尽曹爽旧部,这里包括了王太尉跟文刺史都在其中,不互相联手抗衡,而自相残杀,岂不是成了鹬蚌相争渔人得利?”
文钦只觉此人信口雌黄,道:“司马氏若是想杀我,又何必升我的官职,让我统领扬州刺史一职呢?这话未免太荒谬了。”
陈超笑道:“司马氏为了安抚王凌公,不也是加了太尉一职?此非示好,而是麻痹大意。若是当真能如此瓜分,人尽得利,司马懿又何须骗杀了曹爽?况且前车之鉴不止曹爽,还有何晏、夏侯玄等鲜明的例子,文刺史不早做准备,是取祸之道。”
文钦沉默下来,他当然知道陈超所言非虚,司马懿的高平陵事变,几乎把整个魏国的政治道德底线撕了个粉碎,即使事后司马懿为了安抚曹爽的旧部,给各人都封了将军名号或者升官,可这都无法平息众人的恐惧之意。
谁也不敢确定,这会不会是司马懿举起屠刀前,给人喂的蜜糖呢?
文钦始终无法忘记,高平陵事变本来到了曹爽投降,束手就擒就应该结束了,以曹爽退出权力中心剥除所有的官职,只留爵位。这是事变前天下人的看法,毕竟司马懿也是信誓旦旦在天下人面前,对着洛水起誓的。
然而司马氏的丑陋,愣是为这场政变加了后半场烂尾的戏码,把政敌扳倒后剥夺了官职还不够,直接把曹爽等人满门抄斩,夷灭三族,其手段之狠劲,古往今来所未有。
司马懿也明白做得过火了,极力补救的方式就是用升官加爵的方式安抚文钦等人,免得这帮残余势力集结反扑。
文钦沉默少许,问道:“太尉起事,是担心司马懿的诛杀?是以不得已而为之?”
陈超没想到他会这么问,他哪知道王凌起兵的初衷是什么,索性也就顺着文钦的话头说了,笑道:“那是当然,太尉若是坐以待毙,束手就擒,早晚有一天要被司马懿所害,这才提前造反。试想一下,王太尉年近八十,尚且奋起反抗,文刺史年富力强,正是为国尽忠的时候,怎能等着司马懿这个奸臣的屠刀落在颈上呢?”
文钦心中颇有动摇几分,道:“这只是王凌以己度人罢了,司马懿让出太尉一职给他,未必是准备杀他而后快。再者说了,王凌真要免司马懿,起兵以清君侧之名即可,又何必另立新君?恐怕是个人的私心要占上几成。”
陈超仰天大笑,笑声中充满了讥讽之意,说道:“文刺史原来是这样的人。”
文钦听他笑声中有讥笑之意,不禁有了几分怒意:“在你眼中,文某是何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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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超一字一句道:“犹如当年的大将军曹爽。”
十个字一经出口,文钦出奇地没有愤怒,而是产生了深以为然的惧意,竟然忘了反驳。
陈超站起身来,一揖到地,叹道:“所谓树挪死,人挪活,文刺史不知大风起于青萍之末,大祸临头而不自知。既然人各有志,在下也不再强求,就此拜别吧。”
说罢,作势往外走。
“站住!”
文钦抬起头来,犹豫了一会儿,说道:“入王凌麾下,也非不可。”
陈超当即立足站稳,回过身来,询问道:“文刺史可有什么难言之隐?”
文钦犹豫道:“我在太和年间曾担任五营校督,行事不免有些蛮横,受人所弹劾,被免职在家赋闲。之后先帝又任命我为庐江太守,王凌向朝廷上奏我贪婪残暴,不适合担任抚边将领——哼,害我第二次被征还,受朝廷的惩罚。若不是大将军曹爽念在我与他是同乡,我定然不会有今日。”
陈超听到这里,暗想原来两人中间有这一过节,安抚道:“此事隔了久了,况且当年是先帝尚在,四海承平,王太尉也不过是为国家尽心效力罢了,只是为公,不是为私。现在求的是自保,自当众人齐心,抱团取暖,共同抗敌。”
从私德上来说,文钦确实算不上什么好货色,甚至于他自己都下意识地承认这点,刚暴无礼,傲慢犯上,朝廷内外常受人弹劾。而且在淮南虚报的战功更是尽显贪婪,连皇帝都能感到不适。
文钦点头道:“若是太尉不计前嫌,我倒可投其麾下,供其驱驰。”
陈超心下大喜,说道:“下官以性命担保,太尉必不计前嫌。”
文钦一直以来就担心司马氏的秋后算账,即使做到了扬州刺史、前将军的位置上,依然是惶恐不安,心想投了王凌,也有个照应,能抵挡得了司马氏的围剿。
先下手为强,后下手遭殃,这个道理他是明白的。
想到此处,立即命人拿来纸笔,手书一封呈给王凌的信,这一经落笔挥毫,便是八百余字。
陈超立足于五步外,等着文钦把投诚信写毕,忽听得外边传来一声又一声凌厉至极的舞戟声,更加伴随着金铁交鸣之声,似是在重击什么铁器。
他听在耳里,心中瘆得慌,这时文钦将书信写毕,装入盒中,封上火漆,交到了陈超手中,正色道:“务必把信交给王太尉亲阅。”
“文刺史放心,下官一定送达,太尉若知你愿意加入,必然欢喜不尽。”
陈超将书信收进怀里,这时外边的舞戟声竟然愈演愈烈,好似有千军万马一般,只听得他心神不宁,小声道:“刺史,外边这个动静——”
文钦见怪不怪地道:“小儿在府上舞戟。”
两人相诀走出厅堂,只见宽敞的院子里,一人一戟化作光影般飞来横去。
陈超只看得眼花缭乱,定睛一瞧是个十六七岁的少年,生得虎头虎脑,身长已有八尺余,那柄单耳长戟寒光凛凛,只见他长戟自下而上的一扫,“休”的一声地上火星四溅,劲风隔着两丈远拂到脸颊上,隐隐间都有生疼的感觉。
陈超忍不住喝了声彩,对文钦道:“敢问文刺史,公子尊姓大名?”
文钦颇为得意,笑道:“犬子不才,名文俶,字次骞,小名阿鸯,只是颇通武艺,别无所长。”
陈超心中骇然,却不曾想文钦竟有一个这样厉害的儿子,正色道:“文刺史,当真是虎父无犬子啊,有这样的子嗣,当大兴门楣。”
正在谈笑间,文鸯舞至院中的一口大鼎面前,长戟顺势探出,插进了大鼎竖起的两只立耳当中,勐地将长戟担在肩上,奋力一压枪尾,二百来斤的大鼎四足悬空而起。
文鸯脸色发红,额角青筋暴起,勐地里大喝一声,脚下踏破青砖,就连相邻的两块青砖也跟着出现裂痕。
在众人的惊呼声中,大鼎横飞上半空,斜飞竟有二丈远,即将落下的时候,文鸯长戟脱手飞出,再度精准无比地穿进大鼎的立耳中,长戟插进榕树中,大鼎就这样吊在戟上,枪尾兀自颤动不已。
这一番惊世骇俗的功夫下来,除了文钦之外,众人都要惊掉了下巴。
陈超差点两眼一黑昏了过去,足下有些站立不稳,还好身边的护卫趁机扶住了他。
文钦玩味地看了他一眼,笑道:“老夫教子无方,惊扰了贵客。”
陈超脸色稍缓几分,叹道:“我常听说当年吕布之勇,关张为世虎将,贵公子可与此三人鼎足而四。”
文钦道:“您这可就过奖了,小儿既愚且钝,如何能比吕布关羽之辈呢?”说到这里,对儿子招了招手:“阿鸯,过来见过贵客。”
文鸯身上大汗淋漓,脸色的潮红尚未消退,他走过来向陈超郑重行礼,笑道:“阿鸯见过先生。”
陈超瞧见这铁塔一般的人物,不由得心中畏惧跟敬重,询问道:“不知公子今年几岁?”
文鸯答道:“回先生,在下今年十六岁。”
陈超大为服气,暗想:“魏国不仅幅员辽阔,而且人才辈出,实在是羡煞旁人。反观我大燕并无多少奇人异士,说到领军征战者,也仅有大将军邓艾父子、柳氏兄弟、杨祚、卑衍等人而已。”
他这时才想起来,燕王昨日来信中的嘱咐,务必要关注王凌的战局。只因王凌未必能胜得了司马师,一旦出现机会,要把文钦父子几人给趁乱接走,必要时可就近发动屯兵于青州东来郡的邓忠、柳志相援。
陈超起初还以为燕王是千金市马骨的人,直到见了文鸯,才明白千军易得一将难求,有这样彪悍的武将,又年不过十六,不仅可供当今的燕王驱使,将来还可为世子储才。
他深深地看了眼文钦父子二人,转身出了府外。
文鸯不解地问:“父亲,这人是谁?”
“王凌的部下,请为父助他对抗司马师。”
文钦眼睛微微一眯,负着双手,轻声道。
文鸯不解地挠了挠头,道:“父亲答应了么?”
他哼了一声:“为父改变主意了,现今不早做准备,只会受制于人。司马氏赶尽杀绝,铲除党羽,不论是宗亲,还是曹爽旧部,都难免要受殃及,我身份敏感,早晚为贼所害。再者说了,王凌占据兖、扬二州,与我首当其冲,我不与他为敌,他也会与我为敌,倒不如双方握手言和,先把司马懿对付住了。”
文鸯想到当年的高平陵事变,咂了咂嘴道:“父亲说得是,只怪曹爽愚蠢,被司马懿给害了,父亲又曾是曹爽的部下,受过几分恩惠,难免被司马氏给盯上。投奔王凌最起码也有个照应。”
文钦心下甚喜,没想到儿子的长进如此之大,点头道:“阿鸯长大了,知道为父亲分忧。”
文鸯嘻嘻一笑,向后甩了甩臂膀,笑道:“不就是打仗么?也没什么好怕的,孩儿已将刀剑斧钺都一一练得炉火纯青,上阵杀敌绝不胆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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