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处狄道相逢的蜀魏两军也展开了激烈的对战,狄道城的两面日夜交战,气势凶勐。
姜维与张翼、夏侯霸达成了一致的共识,目前的粮草还能再支撑上两月,都杀到家门口了,没理由不趁胜追击搏上一把。
五万蜀军沉浸在桃西大捷的胜利之余,士气高涨,进攻狄道城悍不畏死,而狄道有了陈泰的援军,更显得固若金汤,双方直接就耗上了。
姜维人在马背上,望着激烈的交战,脸上露出惆怅之色,他明白这一战固然获得了有史以来北伐大业中的最高杀敌数,可战略态势上仍是无法动摇。
值得庆贺的是,桃西之战后不断有受惊的百姓主动投入了蜀国的怀抱,毕竟雍州战士被斩首数万人,天下为之骚动。百姓一致认为投了蜀汉才能得到安稳,姜维也极为重视,不到一个月的时间,便将上千户百姓或自愿、或被迫的迁往蜀汉,以增加国力。
至于留下带不走的食物,则成了蜀军的粮草。
因此,姜维也把这一场仗分为两个层面,一是攻城掠地上,二是收拢人心。可以说前方在交战,后方则是蜀军四处寻找百姓,把他们都带回国。
雍州百姓对此几乎连逃跑的胆量都没有,桃西之战给人的震慑实在是过于可怖,面对蜀军的驱逐,众人唯一的念头就是扶老携幼的跟着蜀军入蜀。
在百姓看来,蜀汉出动了大规模的军事,与魏国爆发大战,雍州夹在两国之间便成了前线,作为世代居住于雍州的百姓伤害最大,惟一的选择就是找个方向逃走。
姜维心中便是看重了这一点,大肆命人收捕百姓,强行带走,几乎不费吹灰之力,所到之处上百户人收拾行囊,交出多余的余粮给蜀军,也就一并跟随离去。
张翼望着下属不断递上来的文书,进行了一番的统筹跟计算,沉吟道:“卫将军,我们从百姓手中收上来的粮草,大概能再支一个月。”
姜维微微一笑,说道:“很好,东拼西凑,我军便有了三个月的粮草,这是好事啊。如此便可跟陈泰再耗上一段时日了。”
张翼心中苦笑,始终不明白姜维的心中再想着什么,略微思索,问道:“卫将军,有一事我不知当讲不当讲。”
“又想劝我退兵?”
姜维一愣,转过头来盯着他,有些莫名其妙。
张翼望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句道:“卫将军,你是想效彷武侯的以攻代守么?”
姜维“哈”的一声笑出来,说道:“你认为武侯北伐,不是为了兴复汉室,而是纯粹的为了以攻代守而已么?”
张翼道:“末将心中确实是这般认为,魏国幅员辽阔,兼有雍凉、陇右、长安,处处皆为易守难攻之地,偏生我大汉仅存一州之地,名曰大州,实乃小国,彼此间国力悬殊。就单单出川运粮,都要耗费大量的气力才能走出来,艰难可想而知。以末将的愚见来猜想,武侯北伐更多的是一种防守,只是防守之法为进攻。”
姜维沉默下来,并不急于回答,点头道:“继续往下说。”
张翼愈说愈是激动,道:“武侯以攻代守,反而避免了魏国的西进之路,此等筹谋,非内政及军事双绝而能达之。通过有意识的控制出兵规模,以及隔年之间的间隔,五次北伐看似连年征战,六年五伐,对国本损害其实并不大,相反大力推行的蜀锦养活了大量的士兵,填上了这一个窟窿。”
姜维更加沉默不已,他明白张翼所言不虚,诸葛亮最厉害的地方并不是军事,也不是内政,而是军事内政两项一手抓,都办得井然有序,有条不紊。
只可惜的是,自从诸葛亮死后,后继者的蒋琬、费祎、姜维都没能达到他的水平。
姜维张了张嘴巴,对张翼道:“张将军这番话未免有些大逆不道了,兴复汉室,还于旧都一直是我等将帅群臣的共同理想。”
张翼不免嗤之以鼻,他不相信姜维不明白,这口号是一回事,实际上又是另一回事,沉声道:“卫将军,此处没有旁人,我说句不客气的话,武侯的北伐是以攻代守,是为了拖住雍凉,遏制陇右。令魏国西北数年之间不得发展,更生不出西侵之意,无形中延长了国运,为我大汉存得以一州之地,与魏吴鼎足而三。”
姜维长叹一声,道:“张将军浅见了,以攻代守不假,然而也只是浅方面的,最终的目的还是为了收复天下。你能明武侯之意,却不知武侯之志。”
张翼倒吸一口凉气,直到如今姜维仍认为蜀汉能攻下长安,皱眉道:“卫将军切不可执迷不悟啊,北伐点到为止即可,大胜固然欣喜,小胜亦我等所爱,若是不幸失手遭逢了大败,川蜀百姓必然民怨四起,那时卫将军就是众失之的。”
姜维默然不语,暗想:“若是北伐功成,我便为世人所痛骂,自贬三级,又有何妨呢?”
众人正想商榷间,斥候进来报知坐镇长安的司马孚已启程回洛阳,姜维跟张翼对视一眼,均觉稀奇,问道:“洛阳可出了什么风声?”
斥候道:“报卫将军,据说是司马昭率军下淮南,洛阳无人可督之,只得召司马孚回洛阳代之。”
姜维只听得又惊又奇,冷笑道:“即是如此,那就不是洛阳出了事,而是淮南出了事,我看大有可为啊。”
张翼对此也难得的赞同了姜维的观点,说道:“如今魏国由司马家当政,而司马家又以司马懿、孚、师、昭四人为核心人物。突然间要把司马孚调回京师,司马昭刻不容缓的南下淮南,看来王凌的谋反起了变化。”
姜维在军帐内踱步了一圈,沉吟道:“司马孚坐镇长安,是陈泰跟王经的后援,此等人物竟可舍下此处的大小事务由他人暂代,急切间回归洛阳,淮南必然出了大事。”
说到这里,顿了一顿:“司马师为人如何,我早有耳闻,此人心细如发,擅长隐忍的本事不弱于司马懿,当年的高平陵事变,一夜之间就召集了三千死士,数个时辰内控制洛阳,这样的本领,天底下找不出几人。”
张翼笑道:“莫非司马师在淮南是快要死了么?若不是统率有变,也不至于互相调配啊。”
夏侯霸仰天大笑,说道:“也不是没有可能,司马师若是真的死了,魏国大震,乃天赐良机。单说司马孚的无故离开,由他人代镇长安,这便是机会啊,我想此时的狄道城中的魏军,肯定是人心惶惶。”
众人不约而同地想到了临阵换将的后果,魏国诸将不是蠢人,反而能者众多,不可能不明白这个道理,淮南定然是发生了不可预估的灾难,这才使得互相调守换防。
可以说,此时对蜀汉来说是一个极其难得的机会,姜维借着公孙修的指点,以离间计弄走了镇守雍州的郭淮,这才有了桃西大捷,而如今又生事端,更是形势变化之关键。
姜维欣喜不已,握紧了拳头:“我立即修书一封,请陛下支粮草以援前线,并告知关中诸事!”
——
司马昭南下的速度,是按照牛马舟车所能达到的最快的速度抵达了乐嘉城的,当他率领亲卫入营,掀开军帐,一眼就瞧见了奄奄一息的司马师,不禁心神大震,缓步走了上前,泣泪道:“大哥,你——”
司马师微微睁开眼来,看了眼比自己小三岁的司马昭,轻声道:“不碍事的,我已等了你几日,唯恐兄弟二人不得会最后一面。”
“大哥你放心,不会有事的。我已知晓情况了,王凌所率的淮军在我眼中,便如同瓮中捉鳖,给我一点时间,必然诛尽淮南叛军,摘下文钦父子的人头来给你。”
司马昭心为之触动,热泪已流了下来。
他本来是想装模作样的哭一场,而如今他分不清自己究竟是伪装的还是真情流露,想到这么多年来兄弟间的情谊,不免悲从中来。
司马师虚弱地头颈不能弯曲,目光呆滞望着床帏,此时他的左眼已盲,眼前的世界也成了半明半暗,低声道:“昭儿——你,你站到右边来。”
司马昭连忙绕到右边的床沿,司马师这才看清了他的脸庞,沉思稍许,对汲布道:“去把桃符带进来。”
汲布领命应是,跨出了军帐,很快就抱着司马攸走了进来,他小小的身子躺在汲布的臂膀里,便如同一个小荷包。
汲布将司马攸轻轻放下,后者趴在床沿,轻拽着父亲的衣角。
司马昭反应过来,暗想:“大哥是要把司马攸托付于我。”
他瞥了眼司马攸,心情非常的复杂。
从血缘上来说,司马攸是司马昭的亲生儿子。
而在法理上的角度出发,司马攸是司马师的继承人,司马昭只是他的叔父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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司马攸非常懂事,轻轻地喊了声:“叔父。”
他嘴角直抽搐,点头道:“桃符几个月不见,又长大了许多。”
司马师恍忽了好一会儿,轻声道:“我若是死了,卫将军之位由你代之,桃符今后就拜托你照料了,他虽是我的养子,却也是你的亲生骨肉过继来的。”
司马昭点了点头,郑重道:“大哥放心,我一定会照顾好桃符的,卫将军之位我只答应暂代之,等桃符长大成人,便会交给桃符。”
司马师听到这里叹了口气,作为兄弟他又如何不知司马昭的性格呢?
只怕最后还是会把自己留下的政治遗产全部侵吞殆尽,司马攸能保住性命活下去,为自己保留香火不断都算是仁至义尽了。
他张了张嘴,始终不再说出话来,暗想:“我司马家一步步走到今日,铲除曹爽的同时也得罪了宗亲跟群臣,已到了没有退步的余地,只有继续向上爬,迁移魏鼎,笼络人心,最后由我自家取而代之。唉,曹操当年欺人孤儿寡母,曹丕逼汉献帝禅位,早晚还是要由我司马家再上演一出的。”
事实证明,司马师猜得不错,司马昭浑然没有把司马攸当一回事。
兄弟二人同时想到了改朝换代的大业,司马昭心中窃喜不已:“大哥这一走,我名义上暂代,可往后的日子还长着呢。只要潜移默化,逐再个拉拢瓦解,司马攸最多封王而已,帝位终究是要留给我这一脉的。”
魏营内的诸将都瞧得出来司马师的身体逐渐恶化,全部围在左右,寸步不离。
直到次日的午夜时分,司马师在一声惨呼中逝去,时年仅四十二岁。
自司马昭之下,钟会、王肃、傅嘏等人痛哭不已,在军营中为司马师缟素,简单的做了一场丧事。
灵堂前司马师躺在棺椁中,钟会伏在司马昭身侧的地上,两人同时侧目,互相对视了一眼,彼此间心意相知。
司马昭屏退众人,执意一人为司马师守灵即可,诸将身在前线,要以处断国事为先,私事在后,早点回去歇息才是最大的尽职尽忠。
这番话说出来,将士也只得各自回营歇息。
直到后半夜,钟会悄悄地走到了司马昭的身后,低声道:“公子,大业可期。”
司马昭再次抬起头来,脸上已充满了肃杀之意,澹澹道:“此间是我兄长灵堂,有什么事改日再议。”
钟会心中一凛,忙道:“是,是——在下有些得意忘形了。”
司马昭低声道:“你且听着,我兄长虽已不在人世,可幕僚宾客俱在,以及兄嫂为泰山羊氏,全都是站在司马攸这边的,我不可与其人硬抗。现在他年纪尚幼,少不更事,由我暂代而处事,嘴上自然也得说好听点,是为了桃符长大成人后能顺利接手,这中间便是拉拢人心的机会。”
钟会自然也想得到这一环节,只是不好明说,眼看得司马昭先讲了出来,也跟着附和几句:“公子足智多谋,每一步的谋划都算无遗策。”
司马昭露出自嘲之色,他已不知这几日以来,受到了多大的煎熬,而最终又归于一个完全理智的政治家头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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