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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百八十五节 上帝贵平

        “既然群贤公议,皆曰:可征车船算緍并矿税,那……”刘彻站起来下令:“太常,去将擅权们传召到殿中来罢!”

        太常窦彭祖立刻出列受命拜道:“诺!谨奉诏!”

        在汉代,太常的地位是非常尊崇的。

        在所有九卿衙门之中,太常是最清贵,同时也是跟皇室关系最密切的九卿。

        即使是号称天子管家的少府令以及刘氏宗族的族长宗正,也比不上太常跟老刘家的关系。

        西汉末年,大文学家扬雄就曾经作赋称颂道:翼翼太常,实为宗伯,穆穆灵袛,寝庙奕奕。

        因为,太常就是汉室帝陵的日常照看、修葺和维护者,同时,也是四时祭祀祖宗的大臣。

        而皇帝的权柄和其法统的来源,来自于那些躺在陵寝之中的祖宗。

        在某些方面来说,太常,就是皇帝意志在神性方面的体现。

        遣太常为擅权的引导官和赞礼官。

        这表达了刘彻这个天子,对擅权们的最大尊重和善意。

        许多士大夫们看到这一幕,心里面,都有些不爽了。

        尤其是博士官们,心里面别扭的就跟一个挑食的孩子被大人逼着吃那些他不爱吃的菜的样子。

        只是,天子即已下令,太常也已奉诏,木已成舟,他们只能徒呼奈何。

        有人不爽,自然就有人高兴。

        薄窦外戚,此刻真的是只想仰天长啸一声:赌对了!

        许多的列侯,更是满面红光。

        早在去年秋天,列侯大串联被天子摁在地上一顿胖揍后,知道已经刚不过天子的列侯勋臣们纷纷开始曲线救国。

        他们的曲线救国方式很简单——派出一位得力的家奴或者旁支子弟,进入关中各县的基层市集,取得当地的擅权位置。

        假如己方派出去的人,没能取代当地擅权。

        那也不要紧。

        自己派出去的人才被人打败?

        对政坛精英来说,这是好事情,说明对方有能力能击败有着自己支持的手下。

        这样的人才。岂能放过?

        当然要收编!

        马上就有某位贵人的亲信心腹,拿着自己主人的名帖,带着珠玉美器,登上了这些经过奋战。守住了自己地位的擅权家里,先是礼貌的报上姓名,然后递上一根橄榄枝。

        这橄榄枝通常是这样的:吾家君侯有族女年方二八,待字闺中,闻君豪杰。愿以女妻之,未知足下意下如何?

        谁能拒绝这样的好意?

        没有!

        倘若对方已有妻室,而且感情甚佳,不愿休妻另娶。

        那他们也不会逼迫,而是改天再次带着厚礼上门:闻君有子(女),甚是聪慧,我家主上,亦有一子(女)甚为良配,愿与君结为亲家。

        这下,你总不能再拒绝了吧?

        于是。一阵鸡飞狗跳之后,目前关中的擅权,基本上都是列侯外戚集团的人了。

        春江水暖鸭先知。

        作为汉室统治集团的最顶端的精英列侯和外戚们,对朝政和未来的变化,是最先做出反应和应对的阶级之一。

        而,现在,当初未雨绸缪埋下的种子,已到了收获的季节。

        列侯们兴奋的发现,自己已成为这次政局变化的最大赢家。

        这让他们浑身上下都舒坦无比。

        尤其是薄窦两家,这次真是赚大了!

        哪怕是窦彭祖。心里面都忍不住的颤抖起来。

        只用了几个族中的旁系女子,南皮与章武两家,就控制了关中擅权的十分之一。

        除了今上的龙兴之地,那关中九市无人敢打主意。其他关中市井中,最繁华和最热闹的市集,现在已有一半为窦氏掌握。

        旁的不说,单单是因为掌握了这些市集的擅权,窦氏就发现,貌似有什么了不得的东西。出现在了这个世界上。

        窦氏可不是什么缺乏底蕴的外戚世家。

        当年章武候可就差一点就成为了丞相了。

        门下养的食客和幕僚,加起来上千人之多。

        特别是魏其候窦婴府中,有数以百计的食客。

        这些人在过去,是纯负担,属于花钱买个名声。

        但现在,这些食客和门客的价值在去年以来的朝政大变中,终于显示出了他们的价值。

        先是,天子行盐铁官营,窦家的门客和食客中,有不少人通过考举,进入仕途,然后进入了盐铁官衙门。

        这些人入仕后,虽然起点低,位置卑,但那也是官啊!

        窦氏的网络开始不知不觉的膨胀起来。

        然后,就是加恩令。

        新得来的土地,很多列侯都没有足够的人手去管理。

        但窦家没有这个问题,他们甚至不需要去封国抽调家臣跟家奴,就靠着食客跟门客,就将新封地的开发建设组织机构给组织了起来。

        魏其候窦婴一次性就派了两百多食客前往他的加恩封地,此时,当时轰动了整个关中,甚至天子都过问过。

        接下来,就是这一次争夺和收编关中擅权了。

        在这个过程中,窦氏的食客们为了体现自己的价值,对得起主家给的丰厚待遇和地位,纷纷出谋划策,调查取证。

        然后,一篇篇的报告,一份份调查记录,送到了窦家各位主君的案前,甚至有的直接被送到潜心修炼的章武候面前。

        这些报告,许多都用着兴奋的文字,向着主君陈述一个事实:擅权者,千年富贵之根基,百代不移之基业,得擅权,胜提封一万顷!君侯其察之。

        而在仔细研究后,窦彭祖发现,这确实是事实!

        一个擅权,掌握了一个市集的贸易与物价及货物流通的信息。

        而常常,一个官府规定的固定市集,是一个县的商业贸易中心。

        无论是商贾想要出售他们的商品,还是百姓想要购买或者变卖自己的物资,他们都得来市集交易。

        作为在商人、百姓以及官府之间的矛盾调停以及谈判的中间人,擅权看上去不起眼,但实际上却是极为重要的关键所在。

        假如说在汉室。遍布地方郡国乡村的亭里传邮系统是将这个庞大的帝国联系到一起的节点,全国两千八百二十三位受杖的三老是将整个天下粘合到一起的钉子,那么遍及天下郡国上千个主要交易市集的擅权们,就是天下财富的阀门。

        正如窦彭祖的叔父大人章武候窦广国所言:洪范八政。一曰食,二曰货,今上之欲,亦在于此,粮食保护。使民无饥,盐铁官营,使民无忧,再操擅权,立主爵都尉,则货足矣,如此天下尽操于其手,能翻手覆云,使江河倒卷……诚可谓——秦始皇以来中国最大之改变!

        窦彭祖深深的吸了一口气。

        是啊,若真被陛下搞成了这一整套系统。

        从此汉室中央。就能通过粮食、盐铁和贸易物流,不动声色之间,就操纵天下大势。

        南方旱灾,好!

        皇帝一声令下,全国所有市集的粮食被官府在第一时间平买,然后,经由驰道、水路和陆路,进抵灾区。

        然后,再一声令下,主爵都尉跟廷尉挨个通知所有大商贾:听好了。我们要买这些东西!

        谁敢不卖呢?

        更重要的是,一旦被朝廷完全掌握住了市集,甚至只需要知道市集贸易的大概情况。

        那么,国家就能轻易的知道。社会的基本情况。

        因为物价的涨跌,必然与全天下,或者当地一隅的社会经济、民生紧密相连。

        这样,即使是在长安,天子也能知道,在万里之外的南国和寒风呼啸的新化。最近发生了什么,社会秩序如何,需不需要国家干涉。

        可能,这样是有些天方夜谭了。

        但看看今上在关中修的那两条轨道马车线路,再看看秦始皇修建的遍及天下的驰道和汉室建立的,以十里一亭为单位的传邮系统。

        就可知,这并非天方夜谭,而是极有可能的未来——在百年前,列国纷争之时,谁能想到,今天,坐在长安城里的天子,能知道在一个月前,发生在遥远的南国边境上南越人的动作?

        这些东西,窦彭祖原本是想不到的,但是,他的叔父,却有着一双似乎能看破未来的眼睛。

        经过叔父的描述后,窦彭祖都被吓出了一身冷汗。

        震惊之后,就是难以抑制的冲动。

        擅权——我也要控制、掌握。

        当然,作为臣子,窦彭祖不需要跟天子那样,让擅权们完全服从命令,听从指挥。

        他只需要搭个便车,分一杯羹。

        而窦家的地位,有这个资格入场喝汤。

        当然了,假如要是天子不约束,不警告,那偷偷摸摸做些小动作,偷一点天子的权柄,自己拿来用用也是无可厚非的。

        天授不取是要遭天谴的!

        打着这样的主意和算盘,窦彭祖领着数十位被传召来到未央宫,已在殿外吹了大半夜冷风的擅权们自宣室殿的侧门,鱼贯而入。

        这些擅权,早在一个月前,就已经得到了通知,并且在太常衙门里,接受了月余的礼仪培训。

        但,当他们走进宣室殿之中,看着这金碧辉煌的汉室神殿,国家的最高权力殿堂,望着那光滑的能倒映出人影的地板以及分坐两侧的那一位位平日里如雷贯耳,连名字都不能直呼的大人物。

        胆小的已经战战兢兢,小腿肚子都要抽筋了。

        即使是平素最自信最自得的人,此刻也是将脑袋低的低低的。

        他们清楚自己的身份。

        说的好听点,他们是准官员,说的难听点,其实就是个市井之人,无赖罢了!

        甚至,就是有人骂他们一声贱民,他们也得接着。

        主流舆论跟朝野数十年的宣传洗脑,不止使得天下百姓跟士林都确信,商贾=贱民=末业,就是商贾自己也信了。

        不然,天下何以每年都会有那么多走赀官的人?

        何以当初晁错输粟捐爵,会引发天下的狂热?

        何以,几乎所有商贾在发家之后。都不会第一时间选择继续扩大生产规模,而是回到家乡,疯狂买地,兼并?

        他们这样做的目的。不就是想要自己跟自己的子孙后代,不再是贱民,不再是被人歧视、唾骂的市籍之人?

        尤其是擅权们,对这些东西,都是深信不疑。甚至奉为圭璧的。

        因为,他们跟官府,跟百姓,跟贵族打的交道是所有商人中最多的,受过的有形无形的歧视也是最多的。

        在整个舆论和整个社会的一致歧视下,他们自然而然,就产生了自卑感。

        倒是那些被塞进擅权队伍里的勋贵外戚的家奴跟子弟,稍微正常一些,但也正常不到那里去。

        这些人跟着太常窦彭祖,战战兢兢。亦步亦趋的走到宣室殿的殿中,然后,集体扑通一声,就匍匐在地上,连头都不敢抬,只能喊道:“粗鄙野人,某县擅权,某某,幸蒙天恩,得见圣颜。吾皇万寿无疆!”

        太常窦彭祖则拜道:“陛下,关中诸县擅权,号平贾者,计六十九人。皆已带到,臣彭祖向陛下交旨!”

        “太常请回!”刘彻站起来点点头道。

        然后,他就看向那跪在大殿中间,有些紧张的过分的擅权们道:“公等来了,很好!”刘彻的声音非常柔和,就向春风一般吹拂在擅权们的心坎上。融合着他们的紧张与恐惧,尤其是,这些擅权里,有几位曾经在三年多前,曾经在刘彻的太子思贤苑里见过一次刘彻,多少知道,今上不是吃人的老虎。

        这样,他们才稍微平静了些,但依旧死死的趴在地上,纷纷道:“天恩浩荡,我等感激涕零……”

        “请诸公入座罢!”刘彻笑着吩咐下去:“公等虽布衣,但身负一市平贾之权……上帝贵平,公等多年列市贾肆,调和官民,平物定价,均输一方,古者所谓士,亦不过如此,可在殿中列座!”

        刘彻这番话下去,擅权们不分大小,立刻就全部哭着拜道:“圣恩如海,竟沐我等低贱之人,愿万死以报君恩!”

        可能后世的人,不会有这样的思想。

        但在此时——士为知己者死,是行之于天下颠破不变的真理和普世价值观。

        自春秋以来至今,为了一诺或者一饭之恩,舍弃性命报答的,不知凡几。

        作为皇帝,刘彻的地位,凌驾于一切之上。

        别说是他现在高度评价和认可了这些擅权,哪怕只是说一句‘公等的努力,朕知道了’,也足以让很多人为之感动流泪甚至以死报答了。

        而且,地位越低,这种效死报君恩的观念跟决心就越强,反倒是高层的贵族跟大臣,少有如此。

        这大抵就是所谓的距离产生美,仗义每多屠狗辈,负心多是读书人。

        但士大夫们就不这么看了。

        尤其是博士们都快暴走了!

        陛下居然称呼一群商贾贱民为士?

        还有没有王法?有没有公理正义跟三观了?

        这绝逼不能忍啊!

        只是……

        天子一句‘上帝贵平’堵得他们浑身难受!

        ‘平’这个字,在汉室有着特殊的地位。

        汉室的最高法院兼司法解释机构叫廷尉,为什么会叫廷尉,而不是所谓的大理呢?

        廷者,平也,治狱贵平,尉者以尉尉人也,在汉代凡掌贼及司察之职者,皆号以尉。尉还有一种解释,就是罚,以罪罚奸非。

        在汉室,尤其是法律界跟思想界,要求公平,呼唤正义的声音非常强大。

        上至皇帝,下至基层的吏员,都深受这种思潮影响。

        譬如对待法律,汉初的统治者普遍认可和接受‘天下公共’的思想,什么叫天下公共?就是法律在制定,并且经过了朝臣一致表决后,就立刻具备了法律效用,在没有废除前,哪怕是皇帝,也不能更改它,这就是所谓的‘公谓之不私也’。

        所以故廷尉张释之,才能屡屡用法律,制止了皇帝想凭借自己喜好断案的想法。

        后来,武帝朝的廷尉杜周就很生动的跟人形容了汉室律法的结构问题,他说:三尺安出哉?前主所是著为律,后主所是疏为令,当时为是,何古之法?

        在这个故事里,杜周告诉了世人,老刘家废除掉的先帝之法,比起新立的法律,要多的多。

        现在,刘彻打着‘上帝贵平’的招牌,行驶自己的天子特权,特赐一批对国家做出了贡献的人以荣誉士大夫的头衔,谁能唧唧歪歪?

        难道,有人认为皇帝有错?

        那廷尉跟御史大夫,一定会非常乐意跟他探讨探讨——这个世界,这个宇宙,真理、正义以及物理定律由谁来决定的问题。

        更别说,博士官的群体最近扩招了好几倍。

        人多嘴杂,各种思潮此起彼伏,根本没有一个能镇得住场子的带头大哥。

        于是,他们只能忍着,等着,等着接下来的机会,再发难。

        反正,作为自诩的士大夫阶级中的绝对精英,认为自己已经拥有了天地间真理的知识分子们,是绝对不愿意也不想跟商贾、泥腿子、贱民坐到一个阵营里,共享一个称呼的。

        哪怕是天子承认了,他们也绝对不会承认对方的地位。

        倒是擅权们,一个个擦完眼泪,喜滋滋的满怀着对天子的崇敬和对未来的美好向往,在殿中的导礼官们的带领下,坐到了宣室殿中的一个偏僻的不能再偏僻的角落里,而且,还是两三人共用一张案几。

        但,即使如此,也足以令他们心潮澎湃,甚至不能自已了。

        能在宣室殿里有一张自己的坐位?

        这是过去哪怕是做梦,也不敢想的事情啊!

        如今,却是真切的事实。

        有人甚至掐了一下自己大腿,以确信自己没有做梦。(未完待续。)

        PS:        哎,总算有点摆脱这可恶的颈椎病的折磨的迹象了。

        我他妈宁肯流血也不愿意被这样折磨啊~

        总是头晕,头晕,写个一千字要3个小时,你敢信~大爷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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