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晨下山了。
宋忠对外宣称沉晨经义已超过了他,自己没有什么可教他的了。
所以这不是被赶出山门,而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
三年师徒情分,也算是给个体面的离开。
只是对于沉晨来说,骤然离开了待了三年的地方,难免有些失魂落魄。
回去的马车上,五岁的周不疑抬起头看着十二岁的沉晨盘膝坐在那里,低着头默然不语,就问道:“阿晨兄。”
“嗯?”
沉晨扭过头看着周不疑道:“怎么了?”
“你不想离开书院是吗?”
周不疑问。
沉晨笑了笑说道:“何以见得?”
“因为你并不高兴。”
周不疑说。
沉晨想了想说道:“不高兴不代表我不想离开,虽有不舍,但终究道不同不相为谋,早些离开也好。”
周不疑就问道:“那兄长的道在何方?”
沉晨认真回答道:“知行合一,止于至善,便是我的道。”
“什么是知行合一?”
“知行合一就是学到的知识,你要亲自去检验。就好像书里说海是咸的,你只有去品尝之后,确定它是咸的,才能认为学到的知识没错。”
“这难道不是理所当然的事情吗?”
“可是人们总是觉得书里就一定是正确的,往往会不去亲自检验,而且因为种种原因,也会受到其它的影响,即便明知道是错的,也会固执己见。”
“那这是什么原因引起的呢?”
“利益。”
“利益?”
“是的,先哲让我们忠君爱民,但人们总是嘴上这么说,行事却从来都只考虑自己的利益得失,对自己有利就忠君爱民,对自己不利就嘴里说着忠君爱民,实际上却欺辱天子,屠戮百姓,你觉得这是对的吗?”
“自然不是。”
小不疑摇摇头,认真地说道:“书里说,君子敏于事而慎于言,若只是嘴上讲而没有行动,或者说嘴上讲的和行动自相违背,那当然就不是君子所为。”
沉晨笑道:“你真聪明,可人人都知道的道理,却并不代表每个人都会遵守,一旦涉及到自己利益得失的时候,他们往往会选择性忽略掉这一点。所以我们没办法去管别人,就只能保证自己能够做到敏于事而慎于言,这便是知行合一。”
“我明白了。”
周不疑认真地点点头:“我一直觉得兄长说的很有道理,以前听那些人说解经义,却只会死板译读,丝毫不知道其深意。唯有与兄长在一起之后,我才明白那些大道理,所以我宁愿离开追随兄长,也不愿意待在这书院里。”
沉晨摸了摸他的脑袋,微笑着说道:“我不敢保证你做的选择是对的,但至少我不会让你误入歧途。始宗先生说让我照顾你,但却不知道他愿不愿意让你追随我,还是先问过先生再说吧。”
周不疑却说道:“圣人十有五而志于学,我虽年方五岁亦志于学,不管学什么,都是我的志向。舅父虽是长辈,却不可夺我志,这是我的心中向往的事情。”
“好家伙,我算是知道你为什么叫不疑了。”
沉晨大笑道:“孔子四十而不惑,你尚不过五六岁,却已经有了自己的志向,无愧为不疑,比我小时候厉害。”
“嘻嘻嘻。”
周不疑弯着眉毛傻乐,眼睛眯成了月牙。
西汉的时候是有双名的,但到了东汉以后,双名却变成了贱名。
这是因为王莽时期双名贱成了陋习,最终被东汉继承了下来,一直到两晋南北朝才被打破。
可周不疑却是很罕见的双名,他的舅舅是荆州别驾,家族也非贫民,不可能不知道双名在当时容易受到歧视。
所以只有一个可能,那就是周不疑最开始没有起名字,或者只有小名。
等他过个两三岁的时候,渐渐增长了智慧,因为周不疑非常聪颖,像曹冲一样,小小年纪就展现出了过人的能力,这才取名不疑。
在当时这倒是一件很常见的事情,古代的小孩刚出生的时候一般是不会取名字的,顶多取个小名或者乳名,什么狗蛋黑猪之类的贱名好养活的说法从春秋战国就有。
到汉末三国时期,这个习俗也一直保留了下来。
比如汉宣帝刘询小名叫病已,曹操的小名叫阿瞒,臧霸的小名叫奴寇,李通的小名叫亿万,刘禅的小名叫阿斗,吕蒙的小名叫阿蒙,沉晨的小名叫阿晨。
另外还有文鸯的真实姓名其实叫做文淑,“鸯”是他的小名,结果后人都以为他叫文鸯,不知道他的本来名字,这就像大家把曹操的名字叫成曹瞒,刘禅的名字叫刘斗,臧霸的名字叫臧寇一样离谱。
因此周不疑能够冒着当时单名贵,双名贱的习俗取不疑两个字,就足以证明一件事——那就是他从小就是神童,如孔子四十不惑。
难怪后来去了许都能跟曹冲这样的天才玩在一起,两个人都是高智商,放在两千年后那就是中科大少年班的水平,自然物以类聚,成为了童年玩伴。
马车缓缓行驶,约半个时辰后,车停在了邓洪家门口。
沉晨现在也没地方去,自然只能回叔祖家。
得知他回来,蔡氏抱着沉晨五个月大的舅父出来问道:“阿晨,怎么回来了?”
“祖母,我下山了。”
沉晨凑过去,看着自己那舅父逗弄道:“阿丑又长漂亮了,粉嫩嫩的,看来应该换个乳名了。”
蔡氏咯咯笑道:“是啊,刚出生的时候皮邹巴巴的像个老头,就给他取名阿丑,几个月下来,却是愈发的好看,对了阿晨,吃饭了没?”
“倒是有点饿了。”
“那我去吩咐后厨给你准备些吃的。”
“好,谢谢祖母。”
沉晨扭过头看向周不疑道:“不疑,先跟我去后院吃点东西,晚些我带你去你舅父家,说说这事。”
“嗯。”
周不疑点点头。
二人去了后院沉晨的房间。
虽然他在襄阳的时候要么就住在书院,要么就到处和王粲他们一起访友住在外面,但邓洪家永远都给他留了一间屋子。
位置是在后院的主卧边上,独立的一栋院子,外面是个书房,里面摆满了密密麻麻的竹简。
里面有很多都是没有注视的普通儒家经书,其它大儒注视的经书倒也有,不过非常稀少,这种东西即便是市面上和世家大族也不多,很少能够弄到。
周不疑四处扫视,看到书房七八个书架,琳琅满目的书籍,大为惊讶道:“阿晨兄,你这里有好多书啊,我家都没有这么多书。”
沉晨笑道:“这些有的是朋友送的,有的是在书院抄的,还有的是买来的,不过倒不是什么珍贵的书籍,只有那边那几套比较稀少,有一套子国公的《古文尚书注》,季长公的《老子注》,子良公的《论语章句》,都是我从书院摘抄下来。”
两汉时期涌现出了很多大儒学者,但顶尖大儒的着作却非常稀少珍贵,即便是世家大族,能有一两套真迹就足以当作传家之宝。
沉晨当然搞不到真迹,就只能自己抄写临摹,这也是他闲时做得最多的事情。
周不疑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到在进门口左侧最里面的书架上摆了数十套竹简,就问道:“我能看看吗?”
“当然可以。”
沉晨说道:“你随便看吧,我刚好要想一些事情,就在院子里,如果你有不懂的地方可以过来问我。”
“好。”
周不疑点点头,欣喜地向着书架走去。
他自幼聪明过人,2岁就已认字,4岁的时候就看了很多书,现在虽然不过五六岁,却已经算是博览群书,有了自己理解,这为他将来十几岁就能写文论四首奠定基础。
沉晨也非常欣赏他,要知道后世大部分小孩的认字年龄是3-5岁幼儿园开始,6岁上小学就开始正统学习,可这并不代表天才就要循规蹈矩。
11岁上少年中科大的天才也不是没有,因此像周不疑这种千万人里才出一个的顶级天才,确实难得一见,要好好培养。
见他看书去之后,沉晨自己则出了书房,来到院子里。
院子中央有一颗树,虽然不如书院那颗千年老树那么硕大,却也是郁郁葱葱,枝繁叶茂。
正是春日,阳光暖暖洒下,徐徐清风吹拂着树梢,树叶微微晃动,发出婆娑声响。
沉晨让外面的奴仆找了一张席子,然后盘膝坐在了树下,脑中开始思索。
在书院三年,一朝与曹操为敌,却是没想到被赶下了山。
这种情况倒也不奇怪,别说是他,就连刘表都无数人劝着投降曹操,每次与曹操为敌,都有不计其数的人起来反对。
还有像长沙太守张羡那样,因为更愿意效忠于朝廷而不愿意效忠刘表,在官渡之战前夕,发动叛乱,导致刘表无暇顾及北方,最终让曹操赢得了官渡之战胜利的情况。
如果说没有汉献帝刘协这张王牌的话,张羡是不可能发动叛乱的,一旦刘表出兵,曹操官渡之战必败无疑,可见刘协这块招牌为曹氏带来多大利益。
只不过刘表能够压制住投降派的原因在于他是荆州牧,只要他不想投降,投降派势力再大也拿他没办法,反而会被他反噬杀了不少人。
而且蔡冒蒯越等人虽然也是投降派,但因为与刘表牵扯过深而无法明着劝他投降,所以只能在他死后劝刘琮归附曹操。
沉晨没有像刘表那样的势力,如果公然在荆州这个投降派扎堆的地方高喊抗曹大旗,估计得被锤到土里去。
因此他必须给自己找一条道路,否则在荆州这片土地上,可能会没有他的容身之处。
这就是现实。
那么他应该走哪条道路呢?
沉晨闭上眼睛,在心中迅速思索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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