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到略阳郡公李道宗兵败的消息,程名振也被吓了一跳。他先前还指望着李渊接到自己的捷报后,立刻派些援军过来,把魏郡牢牢地守住。谁料转眼之间,形势急转而下。率领四万战兵的李道宗被窦建德打了个落花流水,从聊城一直败到了繁水,在瓦岗豪杰徐茂公的暗中支持下,才勉强收拢了兵马,背靠运河站稳了脚跟。
无可奈何,他只好主动出击,东进接应李道宗所部残兵败将。好在追杀李道宗的敌将是他的老熟人石瓒,知道洺州营是块难啃的骨头,胡乱放了一阵乱箭虚应故事,然家就返回向窦建德缴令去了。
身负重伤的李道宗大喜,拉住程名振的胳膊不住说感谢话。还没等二人客套完毕,紧跟着,聊城方向又传来了新的坏消息。击败了李道宗之后,窦建德部主力立刻掉头去强攻聊城。事先假意投降宇文化及的卧底王薄阵前倒戈,献出了聊城南门。窦家军随即长驱直入,阵斩司马德堪等将领二十余人。生擒宇文化及全家。将前朝大隋皇后萧氏、南阳公主、湖阳公主以及若干皇家贵胄,亲信大臣,一股脑地“解救”出来,待为上宾。
待聊城内的敌军残兵被消灭干净,当着萧皇后和一干杨家遗孀的面儿,窦建德将宇文化及全家老少一百六十多口全部诛杀,取出宇文化及和宇文智及二兄弟以及当日东都带头谋反的几位将军之心肝祭祀杨广。哭拜落泪,哽咽以至昏厥。
杨广的原配妻子,前朝皇后萧氏非常感动,亲自走出来扶起窦建德,以大隋皇后的身份,封窦建德为夏王,大丞相,大司徒。并主动出面,将传国玉玺及大小印玺四十余枚从宇文化及的遗物中辨认出来,献给了大夏国。
旧隋重臣,裴矩、虞世南、苏世长等人原本在宇文化及麾下做高官,此刻宇文化及一倒,立刻被窦建德收于阙下,分别作了大夏国的尚书右仆射,秘书令和民部侍郎。转眼之间,再度飞黄腾达。
大夏国本来有一套摸索出来的规章制度,因为起草者地位和见识差强人意,所以略显粗鄙。裴矩归顺大夏国没几天,立刻找出了这套制度的数十个漏洞,并且逐一参照大隋的政令提出了改进办法。窦建德跟他商讨到深夜,心情大畅,出来对左右说道:“我今天得到了裴卿,如昔日汉昭烈之得诸葛武侯,远近皆无忧也!”
这番话自然令宋正本、孔德昭、张景素等人心里很不舒服。但裴矩、虞世南、苏世长当年在大隋时地位就远在他们几个之上,并且个个身背后都有个显赫的家族。满腹的愤懑只能化作一声叹息。
这一连串天翻地覆的变化早就通过细作之手,6续传到了魏郡。程名振看过之后,忍不住直摇头,“窦建德是越来越糊涂了,前朝那一套如果管用,前朝还会落到如此下场么?他又不是没吃过前朝的苦,呵呵,这人啊,一旦位置变了,居然好了伤疤忘了疼!”
“这样岂不是更好。那姓裴矩辅佐杨广,杨广死,辅佐宇文化及,宇文化及死。现在窦建德又封他当右仆射了,岂不是很快就要死在别人手里?”
“你还是算算咱们自己怎么活命吧!”程名振被王二毛的推论逗得抿嘴而笑。“姓裴的当了大夏国的右仆射,肯定得替窦建德立点实际功劳。我估摸着,最大的可能,就是替窦建德谋划如何收复魏郡!”
“皇上不是下旨,让你跟李道宗一起撤兵了么?”王二毛晃晃脑袋,满不在乎。“咱们撤回太行山西面去,他裴矩还敢追过来不成?”
“不敢追过太行山。但咱们能不能平安撤回去,还得另说!”程名振继续摇头。“朝廷又下了一道旨意,准备将魏郡整个搬空,让窦建德什么也捞不到。”
“把百姓也都迁走?”王二毛听得一愣,皱着眉头追问。“那可是上百万人,前面的人都到上党了,最后的人恐怕还没离开家门。”
“谁说不是呢!”程名振无奈的摇头。窦建德的大夏国和李渊的大唐国势不两立,所以唐军撤走前,要尽可能地破坏魏郡生产,借此达到削弱窦建德实力的目的,这条计策虽然恶毒了些,但也不是不可理解。然而把所有百姓都迁往河东的话,就做得实在有些过分了。且不说那么多百姓到了河东之后如何生存的问题,单单是沿途押送这一项,就足以拖垮三军。
三国时刘备带着百姓后撤,一天才走二十余里路。不到三天就被曹操从后边追上,不但把百姓丢光,还多赔进去数千精锐。如今魏郡百姓**着背井离乡,想必走得更慢。按照朝廷最新安排,洺州营要负责替所有人断后。若是窦家军尾随而来,大伙哪里还有及时撤入山区的机会?
“你没向陛下申诉?请他撤回成命?”王二毛眉头紧锁,沉吟着道。
“哪还来得及?”程名振满脸愁容,忧心忡忡地回应。
正说话间,亲兵入内禀报,说麴太守和崔长史联袂前来拜访,问大人是否有空。程名振心里边正烦,皱了皱眉头,低声呵斥,“没看我忙着呢么?让他们改日再来!”
“且慢!”王二毛眼神突然亮了起来,笑着出言拦阻,“见一见他们也没坏处,这两个都是地头蛇,消息灵通,并且家底厚实!”
听王二毛如此一说,程名振心里也隐隐出现了一丝光亮。点点头,低声吩咐,“请他们到二堂吧。顺便让厨房准备些好茶。招待这两个人,不能太怠慢了!”
亲卫答应一声,匆匆退下。程名振和王二毛互相诡秘地看了看,一前一后走向了衙门中日常会客的二堂所在。片刻之后,麴稜和崔商两个地头蛇被引入,亲卫们端上了茶水,默默退了下去,顺手将房门关紧。
“两位将军救命!”见周围已经没有了外人,麴稜和崔商两个撩开外袍,“扑通”一声齐齐跪倒。
程名振向王二毛使了眼色,带着他上前去伸手相搀。口中大声说道:“二位这是干什么?你们现在也是大唐的官员了,级别比我们哥两个还高。给我们下跪,不是诚心让有司找我们麻烦么?”
“程将军不帮忙,老夫今天就跪死在这里算了!”麴稜推开程名振的手,一边哭,一边誓赌咒。因为向大唐献户籍版图有功,如今他又成了大唐的魏郡太守,官职一点儿都没降。另外还多捞了个左光禄大夫的散职。他的女婿崔商也跟着水涨船高,从一介长史被提拔为魏郡丞,成了当地官职仅次于麴稜的第二人。
只是此刻这对翁婿身上丝毫看不出半点官员的气度,趴在地上,一把鼻涕一把眼泪,“程将军和王将军若是仗义援手,这份大恩大德,魏郡上下这辈子都不敢相忘!”
“这到底怎么了?想让我帮忙,也得先说说是什么事情吧?”程名振又好气又好笑,索性退开数步,端起茶水看对方如何表演。
“将军抬抬手,就是几万条人命。难道将军还不清楚么?”麴稜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哭得好不伤心。
“我可没那本事!”程名振笑着摇头。“几万人,都绑好了让我受手下的弟兄拿刀砍,也得砍上十天半月。况且当天那些俘虏我已经都释放了,上哪找几万该死的去?”
听程名振始终不肯接自己的茬,麴稜把心一横,抹了把泪,大声问道:“莫非将军还没接到朝廷的迁民旨意?何止就几万,魏郡上下近百万人,如今都眼巴巴地望着您老!”
“我老?”程名振摇头苦笑,“我老人家也是刚刚才得到消息。麴大人好耳朵,居然这么快就把消息从我这里探听了去!”
麴稜一愣,赶紧出言辩解,“不是,不是,将军误会了。麴某自有一条消息来源。”见程名振脸上带着明显的怀疑之色,他想了想,继续补充道:“麴,麴某原来也是有些同僚及时投奔了大唐的。彼此之间,多少还念些当年的旧情!将军这里乃军机重地,给麴某三个胆子,也不敢乱向人打听消息!”
“喔!”程名振笑着点头,“您老这么说,我就有点儿明白了。感情您老是故土难离,所以情愿等着窦建德回来,追究您老的丧师失地之责。死也要死在自家门口,对吧?”
“将军,将军大人别戏耍老夫了!”麴稜一边擦着额头上的汗水,一边苦笑。“老夫现在做了大唐的官儿,自然是要为大唐效忠到底的。只是老夫在这边还有些亲戚朋友,一时故土难离……”
不待他把谎扯圆,程名振转过头,冲着崔商问道:“崔郡丞呢,莫非还等着待我走后将府城再献给窦建德一次?接茬儿做窦建德的官儿?”
崔商心里抱得其实就是这个打算,不幸被程名振一言说中了,老脸登时变得通红一片,楞了楞,讪笑着解释:“没,没哪能呢,看您说的。我肯定要跟大人走的。只是崔家在魏郡也展了多年了,上上下下两万多口人。去了山那边,吃没得吃,穿没的穿……”
“这你不必担心。略阳公已经答应,调拨一部分军粮应急!”王二毛突然插了一句,笑里藏刀。
“王大人,王大将军,我的王大爷唉!”崔商一着急,辈分立刻就弄不清楚了。“崔家的人可以走,地不能带走啊。在这边是地主,到那边却要重新开荒。全族上下,像我这样五谷不分的人不在少数,到时候还不全得活活饿死?”
“也不至于,种地很简单,学学就会。”王二毛笑着**,“你们读书人不是讲究,采菊东篱下,幽然见南山么?上党那边山多,西山、北山,东山都抬头可见,比光见一个南山强太多了!”
“王将军,实话跟您说了吧。这人走了,地肯定归了别家。将来咱大唐即便打回来,地也不是我家的了。二十几万亩地,多少辈子才能赚回来啊!”
“你们清河崔家,不是也有人在窦建德麾下当差么?暗中拜托他们照顾不就行了?”王二毛不懂装懂,诚心添乱。
“一家之中,也分强干弱枝。清河崔家跟魏郡崔家的确是一脉。但亲兄弟还得明算账呢,平时互相照顾一下可以,几十万亩地交出去,肯定就是肉包子打狗,一去回来了!”
“这么说,崔大人是舍不得自己的家产了?”程名振见火候差不多了,笑着追问。
“正是,请程将军开恩。日后崔家必有回报!”崔商见瞒不过去,索性点头承认。
‘“麴大人呢,也是如此?”程名振将头又转向了麴稜,笑着追问。
“是啊,是啊,请将军务必帮老夫这个忙!”麴稜跪直身体,摸摸索索从衣袖里掏出两份地契,“这两份薄礼,就算给两位将军的辛苦钱。麴某不敢说拜托,事成之后,魏郡上下必然会另有重谢!”
“我拿他没用!况且这都是魏郡的土地!”程名振将地契推开,看都不看。“老大人起来吧,崔郡丞也请起来。你现在好歹是我大唐的官员了,不能自折身价。迁徙的事情,皇上让略阳公做主。我只能替他出出主意。你们二位要是信得过我,不妨坐下来,咱们共同商议个章程。也免得此举闹得动静过大,影响了大唐的声誉!”
“多谢大将军。多谢大将军!”麴稜和崔商叩了个头,缓缓站了起来。“这两份地契,不是魏郡的。在博陵郡,也有崔家的田产在。两位将军如是不喜欢经营田产,换了其他商号的房契也行。在河内与京师,崔家也有些产业!”
“收起来吧。放心,办好这件事情,少不得花销。需要时,程某自然会找你要。”程名振皱了皱眉头,低声命令。
“都包在……”崔商一拍胸脯,就想大包大揽。转念想到眼前这位将军可是个人精,前两天轻飘飘地一道劳军令,就在自己的后腰上割下了三条子肉去。真要随便他开口的话,崔家说不定就得卖宅子卖地。于是咧了下嘴,讪笑着补充道:“都包在,包在我们几个魏郡大户人家身上。无论上下打点花费多少开销,我们几家共同承担就是。只要程将军肯手下留情…….”
“我留情,大唐朝廷,谁会给我留情?”程名振叹了口气,幽幽地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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