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砰……!!!”
二月下旬某日,正是龟山先生杨时带着程门其余两个嫡传入京翌日,正午,宣德楼前,一声沉闷的巨响,宛若春雷滚动,继而便引发了疾风骤雨般的惊呼声与喊叫声。
骤然脱缰的二十匹健马被喊声惊动,疾驰不休,两队各十匹马分别拽着一面空心铜钵,在御街上叮叮咣咣个不停,一直跑出去好几百步远才被御前班直预设的阻碍物给拦住。
与此同时,宣德楼上,与赵官家一起列坐的两位贵妃、数十名重臣大儒,也毫无风范,一起失措起身,愕然张望。
没错,那个一拖再拖的‘气压实践’终于做成了,而且是以一种直观到让所有人吃惊的方式……经典的半球实验嘛,两块半球形的铜钵,抽干里面的空气,内中变成真空状态,而大气压的威力便在马匹的力量下彰显无疑。
话说,这个实验的确是有些波折的。
比如说赵官家一开始以为自己要面对的最大技术难关乃是两个半球接触面的密封性问题,后来发现只要铸造小心一些,使得接面平整,那这里自然没什么不妥之处……
真正麻烦的在于如何抽取半球中的空气。
这个问题,才是花了赵玖和陈规许多心思和功夫的地方,但你还别说,赵官家居然重拾起了工科狗的骄傲,最后真就给解决了。
遇到这个问题以后,赵官家第一个反应便是自己小时候用的压水井,于是便想到直接在球上打个口子,上个压水井里那种的简单活塞泵,但活塞泵也不是这么好做的……先是发现牛皮加铁铸件的气密性不行,便返璞归真,改为先在球里注水,利用水的天然气密性将水抽出来求得真空;但光注水还是不行,因为没有人有那个力气把水抽出来,于是再加杠杆;再后来发现抽到最后最要紧的时候,泵身与铜球结合处老是脱节,又无奈回到铸造工艺上,一开始便将泵给铸在球上;最后还发现水抽干了,气密性又不足了,无奈又在牛皮下方加了个铁球充当活塞。
前前后后,赵官家相当于重新复习了一遍高中物理,也相当于从头‘发明’了一遍压水井……也的确就是个压水井……但无论如何,在赵官家出色的物理设计与陈规出色的技术实践下,这东西终于还是做成了。
而发明压水井和准备实践耗费的时间,大约是十来天,郊外岳台大营中的成品实验大约又是十来天,而实际上制定这个计划的时间点根本就是年前。
换言之,这位官家早在赌约立下后不久便有了十足把握。
但是,他为了营造声势,却是主动拖延起了时间,还是一拖再拖,强行拖到了现在,然后效果显著。
且说,稍微懂一点道学、原学的士人、儒生其实都知道,这一声巨响,不过是验证了原学中吕公相那句气如水的描述,却并不能说明原学在‘气’这个问题的根本上掌握了真理;从一个角度来说,它也无法证明其余各家道学理论就是错的,也只能说证明了之前原学最主要反对者胡安国在‘气’这个问题上稍微犯了一点错误而已。
其余各家,诸如道学正统程学,杨时和两个程学嫡系门生抵达京城,根本就是只对了对子。
然而,得益于赵官家不停的造势与拖延,这一声巨响,却是让所有不做学问的人,甚至包括很多做学问的人都产生了一种错觉——那就是,原学赌胜过了道学!
回到眼前,之前在岳台大营看过演示的吕本中不顾身份,直接站在宣德楼下的御街街边,将重新合起来的铜球再度展示给路边的老百姓看,还随意拉扯开来进行展示,并不厌其烦的讲其中的道理……原来球里面也有气的时候,便没有气压,如今里面没了气,成了真空,外面的气便从外面压住了铜球,而那二十匹马正是与压在铜球上的气比谁的劲头大。
看着这一幕,心下同样惊疑的赵鼎从楼上站起身来,转身与身侧的公相吕好问拱手做贺,祝贺这位公相学问大有进益,更是在祝贺这位吕公相在垂垂老矣几乎要淡出政坛的时候,还能铁树开花水倒流,弄出如此大的动静来。
而且是前途不可限量的大动静。
毕竟嘛,立德立功立言……吕公相已经做到了立功,眼下又要立言,指不定哪天就是三立皆存,真就来个当世圣人。
故此,说句不好听的,今天这宣德楼上,任何一个人都有理由羡慕吕公相的运气与成就。
不过,不知道是不是错觉,赵鼎总觉得快成圣人的吕公相居然有些神情恍惚,好像跟其他人一样被这个‘实践’结果给惊到了一般。
非只如此,等赵元镇复又绕过吕公相,无视掉扶着栏杆对着下方御街失神的潘贵妃,然后对上赵官家时,却又发现这位官家反而有些冷静的过了头……对方居然在哄怀中被吓哭的宜佑公主,下方场景根本没有在意。
“官家……”赵元镇拱手相对。“公主尚年幼,不好多见风的,何况如此惊吓?”
“无妨,小时候多吓几次,能活得长。”赵玖不以为意道。“赵相公怎么看今日事?”
赵鼎回头看了眼楼上惊愕失语的杨时、胡安国等人,又瞥了眼楼下,小心相对:“臣以为吕公相学问深厚、筹备得当、计算清楚,经此一鸣,原学已可惊世人。但接下来,官家如何安排才是关键。”
“朕安排?”赵玖将渐渐止啼的女儿塞给身侧吴贵妃,然后一时哂笑。“都省和中枢没有安排吗?”
赵鼎沉默了一下,认真相对:“臣这些日子一直想让都省安排,但官家不做安排,臣不知道官家到底是何安排,却也不好安排……”
“这话绕口。”赵玖瞥了眼一旁早早跟过来的张浚、刘汲,一时失笑。“不过,这绕口的话赵相公是不是早就想说了?”
赵鼎欲言又止。
“也罢。”赵玖微微一叹,继而点点头:“这么说还是朕太拖沓了,既然你们都想让朕做什么安排,今日就安排妥当……赵卿。”
“臣在。”
“从明日起,每日正午,都在这宣德楼前的御街上安排这么一次马拉半球,要安排一整月,备用的半球吕本中应该都准备好了,都省那边配合一下。”
“臣省得。”
“朕……吕相公根据气压原理,学以致用,做了一个压水井,很好用,你要安排推广一下。”
“是。”
“至于其余安排,也不用备宴了,就去后宫鱼塘那里喝杯茶吧,朕当场说清楚。”赵玖继续言道。“几位相公、几位先生、六部九卿加御史台……一起去。”
赵鼎即刻拱手,张浚以下,众人也纷纷拱手,而几位大儒刚刚反应过来,准备拱手,赵官家却已经转身下楼去了。
就这样,两刻钟后,除两位贵妃与几位小公主外,其之前宣德楼上众人尽数来到昔日后宫旧苑所在。
说实话,有些第一次来的大儒见到皇家后苑场景,不免失色,而相隔数年再归此处的龟山先生杨时更是捻须不语……原来,昔日皇家后苑,如今已经却是方方正正分布着八个鱼塘、八处桑丘。
鱼塘是新撒的鱼苗,而鱼塘间隙泥土堆起的土陇上则是新近移植的桑树,眼下只有一群小鸡子稍见规模,却是这边动静惊吓到远处。
而足足承包了八个鱼塘的赵玖赵官家便直接在鱼塘一侧草地上,设蒲团几案请今日客人喝茶。
“陛下……”
众人坐定,未及言语,龟山先生杨时便颤巍巍站起身来,拱手相对。
话说,这位老先生年纪虽大,脑子却极为清醒,之前赵官家以邸报暗助吕好问,昨日又与吕本中一起出现在五岳观中强对功利,还中途拂袖而去,今日宣德楼前又有这一声巨响,他哪里还不知道这位官家心中早有偏颇,也是不敢再有丝毫怠慢,准备能说一句是一句。
“杨卿何言?”赵玖端起春茶,先闻了一口子香气,却是不慌不忙,好像真认识人家一样。
“臣一别经年,未及向官家道贺……”杨时不慌不忙。
“有什么可贺的?”赵玖只是轻啜了一口春茶,便随手将茶杯放到了身前案上。“尧山之战,朕受吊不受贺;添了个小儿女,乃自然而然之事;倒是洞庭湖平叛,朕心中稍有欣慰,但杨卿不该知道的这么快才对……卿何所贺?”
“臣贺官家得圣人三宝!”杨时昂然相对。
赵玖笑而不语。
“一贺官家得中庸之道,经历四载辛苦,一朝得胜,引而不发,反而能纳谏善任;二贺官家得学问真义,格物致知,实践求学,以至于身体力行,以证圣人之道;三贺官家简朴行止,去欲存义,卧薪尝胆,未尝忘靖康耻辱。”杨时见到官家并不应声,便直接继续说了下来。“这简朴以修身,实践以求知,中庸以藏锋……官家年只二旬有余,却有如此圣人之象,臣一见之下,便觉振奋,可见国家中兴也有望了。”
赵玖再笑:“这话也就是杨卿来说,换成别人来讲,李宪台怕是要当场发作,呵斥小人的。”
众人齐齐去看御史中丞李光,而后者也只是一时无言。
“不过,李宪台没话说,朕却觉得杨卿对朕评价,其实有些言过其实了……”赵玖微微叹气。“朕并不简朴,也算不上勤奋好学,更称不上什么中庸之道,什么引而不发。”
赵鼎以下,群臣人人看了过来。
“譬如说什么简朴,平心而论,你们道学中所言‘人欲’这个事情,朕还是很放纵的。”赵玖盘腿坐在榻上,摇头不止。“如这口舌之欲,若说喝,朕喝着这年头天底下最好的蓝桥风云,想喝多少喝多少;而若说吃,朕还能再吃出什么花来吗?鸡鸭鱼肉不曾少,时鲜蔬菜不曾缺,便是说水果,朕吃过的,比你们见过的多,难道要为了一点荔枝再修一条驰道?再说女子……有两位贵妃,情致各异,还想如何?还有穿,最好的棉布、蜀锦,朕难道没穿?至于说宫殿住处,那就更可笑了,且不说人终究只能卧一榻,便是庸俗写,这天底下难道有谁比朕的地盘大?比朕的房产多?当世最巍峨的宣德楼不是刚去过吗?那不也是朕的房产?你们说放纵人欲,享受生活,天底下谁能比得过朕?”
群臣面面相觑,几位道学先生也各自捻须,却都是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便是杨时也低头若有所思。
“至于学问……说实话,朕也不是很勤奋。”赵玖继续叹道。“只是一个二十多岁的人,身体强健,天性在那里,总不能日日躺在这里喝茶晒太阳吧?所以闲时便去岳台大营骑个马、去艮岳荒地里射个箭、晚上练个字写个文章,特别闲的时候还在这里挖些鱼塘……这不是情理之中的事情吗?”
杨时终于想说话了,看样子是想趁机插入今日主题,但赵官家却继续喋喋不休,倒是逼得人家老先生只能接着束手而立:
“当然,朕也有一些超出限度的虚荣,也在求一种难以言表的权欲……这没什么可遮掩的。但是,朕毕竟鄢陵挥军打过仗的元帅,尧山抬手射过雕的天子,天下最美妙最刺激的滋味都亲身尝过,又如何会在意那些低档的虚荣与权欲呢?大丈夫想要威武以自壮,接下来朕能想到的,无外乎是学魏武北定辽东后挥鞭东海,或者九州混一后刻功臣志士名籍于高碑,又或者有生之年得见天下小康,焚表文于明道宫了。”
赵鼎以下,群臣早已凛然,若非是赵玖明显在长篇大论,张浚等人几乎要跳出来赌咒发誓与官家一起遂此愿了。
而言至此处,赵玖也终于算是绕回来了:“杨卿,你说朕这算是简朴、好学与中庸吗?无外乎是朕所求者,低级的已经享受不尽,高级的不是一朝一夕能成罢了。”
杨时微微一叹,俯首相对:“如此,倒显得臣虚伪了。但官家,臣以为官家还可以求一个更高更远的趣味,而非囿于区区霸道功业……”
“朕说了,朕没那么高尚,这辈子求这些霸道功业便已经知足了。”赵玖直接挥手打断了对方。“昨日五岳观不辞而别正为此事,杨卿的学问大约是有的,但什么三代之治,朕以为太虚无缥缈了,求不来……”
杨时情知事情已经很急迫了,便干脆咬牙相对:“官家,道学已成显学,官家既然要厘定官学,便不能弃道学与不顾。”
而胡安国、罗从彦、李侗,还有其余几个早在京中的大儒,如尹惇等辈,一起出列,便在鱼塘旁边的草地上俯首行大礼。
闻得此言,出乎意料,赵玖居然点了点头:“诸卿所言甚是……道学已成显学,不可置若罔闻,但郁郁乎文哉,吾从周,渺渺乎道学,朕从关。”
杨时等人齐齐抬头,一时居然没反应过来,但很快,随着这一日几乎全程都没什么言语和动静的平章军国吕好问此时站出来,他们还是即刻醒悟了赵官家的意思。
话说,道学一脉,往前溯源,无外乎是两家根本,一家是二程创立的洛学,另一家自然便是张载创立的关学。
这两家一向并称,而如今但凡是个道学先生都少不了受这两家影响,不过值得一提的是,昔日并称,也事实上是道学、理学道统所在的关洛两家,如今情势早非以往可比。
譬如说,就在眼前的杨时、胡安国、罗从彦、李侗、尹惇,甚至包括辞去相位的许景衡、远在湖北的经略使马伸,这些人的主要传承都还是洛学无疑,从这个名单便能看出来,洛学之势不可挡;而另一家,也就是张载的关学,早就被洛学给吞的七七八八了,但毫无疑问,当年促成张载入京的吕公著传下的吕氏家学,其中有明显的部分关学道统。
换言之,赵官家这是要让吕好问做缝合怪的同时,认定关学道统,好分化瓦解不可小觑的道学力量。
“官家!”杨时心中醒悟,毫不犹豫,匆匆再对。“关洛两家早已一体!且关学道统如何与王安石祸国之辈的误人之学相牵扯?”
“如何不能牵扯?”赵玖昂然相对。“朕取关学‘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四句,再取舒王四句……”
“敢问官家,是哪四句?”杨时彻底急了,俨然是要与赵官家当面辨经的姿态。“臣愿闻之。”
“天命不足畏!祖宗不足法!人言不足恤!民不加赋而国用足!”赵玖端坐不动,脱口而出。“取关学四句,并舒王四句,合吕公相格物而窥天下所得原理,也就是吕相公这些日子在家中悟出的原学,便是朕今日宣德楼上观‘实践’后的心折之学!”
原本憋了一肚子学问要和赵官家辩论的杨时愕然抬头,却是根本没有开口……因为他到此时才明白昨日赵官家离开五岳观时的那种心境——道不同不相为谋!
且不说人言不足恤,与民不加赋而国用足了……这两个到底是可以讨论的技术性问题。
但是前两句太可怕了。
天命不足畏!
这句话,在胡安国那里是可以大略捏着鼻子过的,便是在罗从彦、李侗那里也可以商榷,但在杨时这里却已经是一个要命的东西了……虽然后世一贯认为,包括道学在内的宋代儒学,本质上是对汉儒那一套的反动,是意识到汉儒天人感应、五德轮回是瞎几把扯后对儒学的重构,但有意思的是,在杨时这里,却是少见的依旧着遵从天人感应学说。
而祖宗不足法……这句话,不仅仅是要杨时的命,也是所有其他道学先生们难以容忍的要命言语,更重要的一点是,这同时还是一个重要的、明显的政治宣言。
这意味着,之前延续了好多代的尊崇新学、崇尚功利的潮流又回来了。
非只如此,赵玖一声宣告,几位大儒彻底失语的同时,居然也没有一个大臣主动反驳……反驳什么呢?反驳一个整日挖鱼塘挖到杨时这种人一来都得拍马屁的中兴之主?
赵官家这几个月没怎么展示自己的权威,但所有人都知道,他的权威是通过兴复旧都与尧山大战亲手夺来的,是不可动摇的。
赵鼎不敢安排,张浚整日猜度圣心,马伸只能弹劾杨沂中,陈公辅的不耐,吕好问一个旧党余孽成了原学头子,怎么来的?还不是因为他们都知道,这位官家在政治上的权威不可动摇。
他要搞缝合怪,或者做任何事情,眼下这个时节,从政治上是没有抵抗余地的。至于民间倾向与学术上的讨论,刚刚宣德楼前一声巨响,也已经让这个缝合怪有了最起码的立身之所。
换言之,那声巨响之后,延续了好多天的学术之争,赵官家说什么就是什么了。
“朕意已决。”赵玖看到无人再应声,干脆吩咐。“这原学自今日便是官学,朕做经筵,太学授课,开科取士,皆从原学。”
吕好问继续沉默了一下,方才拱手做答:“臣谢过官家恩典。”
赵鼎等相公、重臣也都出列俯首应声。
“道学不禁,如胡安国、尹惇等道学分流,皆可做教授,如太学教习如常。”
犹豫了一下,胡安国与尹惇上前俯首称是。
“建炎二年在南阳时,朕已经赦免过一次元祐党人了,今日再次公开大赦,无论新旧,入仕、考学如常。”
这下子,吕好问以下,所有人,包括杨时,也都一起再度俯首谢恩。
“舒王(王安石)重归从祀之列。”赵玖停了一下,然后才加上了一句。“龟山先生杨时,年高有德,赐金使归乡。”
杨时张口欲言,却终无所言……谁让对方与自己是君臣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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