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辞看到江星烟拿出那些泛黄的信件开始翻阅,心脏就一抽一抽的疼。
他的父亲是那般高风亮节、正人君子,若是当初,他能将他父亲告诫他的话放在心上,也不至于落到如今这般田地。
江星烟不知道霍辞心中有多翻江倒海,她只是怀着敬畏的心,去看霍老将军或给友人、或给儿子、或给心悦之人的那些肺腑之言。
「邈兄吾友,见字如晤。你我分隔两地,已有月余。
我方陷入鏖战,实在艰苦,不知你那边如何?战士的伤亡又有几何?
平日里,我多打趣你的医术,如今相比,竟莫有能出你之右者。
你一定要照顾好知枫,她一上战场就顾不得自己,万望平安。」
江星烟算了算信上的时间,应该是李家还没倒,霍老将军的字里行间,都是年少时情窦初开的青涩。
「知枫吾爱,忽得兰言,欣喜若狂。
原是我对不住你,怎奈父母之命,难以违逆,实恨此身非我有,惭愧至极。
此生虽不能八抬大轿,以正妻之礼娶你进门,但此身此心,只有你一人耳。
若有违此誓,定叫我尸骨不全、惨死疆场。
只等京中风波过去,我定飞马扬鞭,日夜疾驰,赶来边境,与你相会。
从此,你我双宿双飞,再不踏入京城半步,做一对逍遥天地的神仙眷侣。
愿我如星君如月,夜夜流光相皎洁。」
看到这里的江星烟,已经知道后面将要发生什么,蓦然升腾起一股巨大的悲凉。
明明那位女将军已经说服了自己跨过了内心那道坎儿,决定不要名分,只和霍老将军一生一世一双人。
可却不想,天灾易躲,人祸难防。
再看下一封时,霍老将军的字迹已然纷乱无章,似是受到了极大的打击。
信纸上斑斑血迹,实在刺眼。
「邈兄,我已无颜再见知枫,只能求你看住她,别让她做傻事。
我竟是这般毫无廉耻之辈,千刀万剐,消不除我的罪孽!」
该发生的还是发生了。
霍追远千叮咛万嘱咐,孙邈一个没看住,还是让悲剧发生。
「追远吾弟,为兄无能,知枫已被万箭穿心阵亡。」
「知枫已死,是非对错,我已无心解释。
如今,我只是这世间一具行尸走肉,只等着战死沙场,追随知枫而去。」
江星烟抹了抹眼角的泪。
斯人已逝,只剩追忆。
如果将她换作知枫将军,恐怕也只有以身殉情,才得以清白了。
后面的信件,大多是和孙太医的往来。
正是如此,孙太医才对霍将军的死那般耿耿于怀。
直至霍辞出生长大,霍追远的最后一封书信,是在被伏击之前,写给儿子的。
「吾儿霍辞,见信如父。
决战前夕,为父总觉似乎大限将至,特遗此书信,交于你之护卫。
若为父果真战死沙场,吾儿谨记,切莫一时冲动,为父报仇,招致杀身之祸。
为父一生,罪孽深重,若能战死,却是解脱。
所放心不下者,唯有辞儿。
今后辞儿宜自谋,以辛追为亲生手足,忠心奉主,不可有二心。
终生大事,亦应自己做主。
于你母亲,丰衣足食,供养送终,孝即可,万不可事事顺从,恐于己有害。
若有一日能踏平北洛,万望放下仇恨,一不可屠城,二不可苛待降将百姓。
一切恩怨,止于我辈,还后世以和谐平等之大同,吾所愿也。」
江星烟拿着这封信,疏忽起身,恭敬地冲着霍老将军的灵位拜了三拜。
“老将军心怀天下,星烟佩服!”
她转身,将此信递给霍辞。
“拿好这封信,待到拓跋鸿雪黔驴技穷,孙太医摇摆不定时,再拿给他看。
此事估计就成了。
时间太早或太迟,都不行。”
霍辞讷讷地接过信。
他还以为阿烟看了信之后,得刺儿他几句呢,没想到,根本没提这茬儿。
不等他心头庆幸,突然想到,他于阿烟,比上辈子的旧物还不如,阿烟定是不会再为他有半分的心绪波动了。
霍辞的情绪急转直下,垂着头,一副心如死灰的死样子。
江星烟继续翻看着霍老将军的遗物。
倒是再没找到什么和孙太医相关的。
想来,孙太医自责没能看住知枫将军,自己也不好意思跟霍老将军再来往。
霍老将军被霍老夫人摆了一道,自惭形秽,也是不愿再让朋友跟着受罪,便不提往事,只念前程。
但两人之间的友谊,却是还如当初那般坚不可摧。
江星烟站起身,再次恭敬地朝霍老将军的灵位行礼。
再来这间祠堂,江星烟只觉一切都放下了,再无执念。
若她是霍老将军,早在牺牲之时,就追随知枫将军而去。
堕入轮回也好,称为边境上的孤魂野鬼也好。
京城里的事,与他再无干系了。
“行了,没什么别的事我先回去了。
告诉辛追,有什么进展及时跟我飞鸽传书。”
霍辞心如刀绞。
他想问,他也可以告诉她的,可不可以不要辛追?
他还想问,为什么不是当面告诉,而是要飞鸽传书?
只可惜,这两个问题的答案他都清楚。
阿烟很早以前,就已经不想和他扯上半点关系。
如今回江南在即,恐怕也等不到当面告诉之时了。
“好。”
他哑着嗓子,艰涩地说出一个字。
江星烟没什么表情,转身就走,一直走出大将军府门,都没有回头看他是否有跟上来。
霍辞回过神来时,江星烟已经走远了。
等他跌跌撞撞地赶出来,就看到一架八驾马车疾驰而过,暗中守护的影卫早把公主要回家的消息告知了上官寒山。
上官寒山指挥王启,就等在大将军府门前,一出门就接走,半刻钟都不带耽误的。
徒留霍辞一人,忽然之间,泪流满面。
他的阿烟,终究还是剥离出了他的人生。
父亲信中嘱咐他的每一个字,都化作了一枚钢针,狠狠地扎进他心中最柔软的地方。
叫他永世不得安宁。
*
江星烟坐在马车里,怜爱地抚摸着小丫软绵绵的头发,任由她在自己怀里撒娇。
对面的上官寒山一忍再忍,还是没能忍住,说出了口:
“烟烟,如果你还对那姓霍的小子有意思,咱可以把他收成面首嘛,他一定愿意的。”
一句话说完,江星烟还没说什么,小丫赶忙掏出小本本,拿起阿爹留给她的画笔,往纸上写写画画。
江星烟和上官寒山同时惊讶。
“小丫都会画画了?”
“这握笔的手法,比有些十岁孩子都工整。”
两人凑近一看,小丫画了很多,但基本上可以看出其中有一位老者,一名女子,一个小娃。
老者颌下有胡须,女子头上有发钗,小娃则梳着两个小揪揪。
怎么看怎么像他们爷孙三个。
紧接着,小丫又画了一个男子。
这位老者指着这个男子,在说什么。
上官寒山看了半天,没看出来其中有什么名堂。
“小丫画的是外祖父、阿娘,还有你么?”
小丫乖巧地点点头,指着纸上的画:
“阿爹说,要将想拐跑阿娘的人画出来,等到了江南告诉他。
外祖父刚才说要把霍阿叔给阿娘,阿娘不要。
所以小丫就画下来了。”
上官寒山:……
你可真是你爹的贴心贴肝小棉袄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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