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缜带着顾泽芝和顾家的军队回到宛亭的时候,才发现自己竟然一语成谶了。
他们到的时候正是傍晚,远远就看见宛亭城上空,火光冲天,和夕阳不知道谁更红,却都比鲜血更加耀眼。
薛缜骑在马上,脸色顿时变得苍白,顾泽芝认识他这么久,前后两世加在一起,也没有见过他这样恐慌无助的神情。
他紧紧攥着缰绳的手都在微微颤抖,嘴唇也抖得说不出话来,那眼瞳被火光映得鲜红。
顾泽芝在一边看着他,心惊肉跳地唤道,“薛、薛大哥……”
薛缜罕见地没有理会她,而是狠狠一踢马腹,那马吃痛,长嘶一声,直直闯入宛亭去了。
顾泽芝怔了怔,才拉紧了马缰,跟在薛缜身后往前奔去。她身后是顾谢桥特地叫她带着支援宛亭的军队,半马半步,也跟着他们进了城。
城中的景象,比薛缜想象的还要严重。宛亭的半边城墙都被炸塌了,更遑论城中百姓的民居,面前所见,真称得上是满目疮痍。
薛缜下了马,茫然若失地往前走去。他似乎不知道自己要去哪儿,他的大脑都被环绕在耳边的哭泣和惨呼声占满了。他路过一座又一座坍塌的房屋,走过一具又一具面目全非的尸身,却找不到自己的方向。
“把我的水囊拿过来!”顾泽芝那熟悉的声音在他身后响起,他站住了脚,怔怔地回过头去,只见她已经半跪在地上,扶起一个大着肚子女人。
薛缜只消看一眼,就知道这女人救不活了。她半边身子都血肉模糊,身上穿着的夹袍子已经看不出颜色,散落下来的头发被血粘在脸上。她长得不算美,受伤之后脸色显得更蜡黄了,她彷徨地睁着眼睛,好像抓住救命稻草一样抓住了顾泽芝的手,“我的孩子不动了!”
顾泽芝的声音又柔和又坚定,“别怕,他睡着了。”
那女人将信将疑地看着她,“是吗?”
顾泽芝一边喂她喝了一口水,一边用自己的手帕子替她擦了擦脸,“真的,你也休息一下吧。”
那女人的眼睛枯枯的,像一口早就没有水的井,她看了看顾泽芝,又茫然地看了看天,嘴里喃喃地道,“我没做过什么坏事,怎么会……”
顾泽芝的泪水差点滚了出来,她眼睁睁看着那女人在自己臂弯里断了气,眼睛还张着,里头都是疑惑。
她伸手替她抹上了眼皮,轻轻地将她搁在地上,用手帕子盖住她的脸,“你没错,该死的是他们。”
没错,该死的是他们!顾泽芝这句话好像振聋发聩一样,震得薛缜身子都微微一麻。他从面前的惨状里回过了神,才意识到自己应该先回到苏家。苏琅川一定亲自领兵阻挡,看这架势,根本算不得奏效。而苏丹若和唐妮娜都是女眷,指望她们上战场也不现实,何况,还有薛灼……
薛缜的心如同擂鼓一般咚咚地跳了起来,薛灼,他的小女儿!徐国军人的残虐他早有耳闻,他不敢想象,如果苏家这些女眷落入他们手中,迎来的,会是什么样的命运!
他越走越快,后来简直是跑了,顾泽芝气喘吁吁地跟在他身后,带来的士兵留下一小部分跟着宛亭当地的士兵帮着安置伤员,剩下的仍旧跟着他二人去找苏琅川和苏丹若。
苏家是宛亭望族,一座老宅也有些年头了,这儿的建筑风格和清池、锦平都有所不同,再加上苏鹤鸣本性疏朗,大宅虽并不是富丽堂皇,却别有一番清新气象。可惜,到了这会儿,已经什么都没有了。
一屋子的下人,跑的跑死的死,薛缜一步跨进大门,只见苏家一个面熟的老仆被子弹打穿了腹部,正挨着柱子大口喘气,看上去也快不行了。
“人呢?小姐和少爷呢?”薛缜扑上去问道。
那老仆看着薛缜来了,眼睛倒是亮了亮,可也不过是回光返照。他说话的声音很微弱,“少爷在城头上的,少爷带着人,小姐和唐小姐带了小小姐说是往城外躲躲,小姐不要去的,唐小姐非要她去,少爷也要她去……”他说话颠三倒四,声音也越来越小,渐渐没了声息。
薛缜徒劳地伸手去摇了摇他,没有得到回应。
“薛大哥,咱们先去找苏先生?或者你带人去会和苏先生,我领一小队人去寻苏小姐和阿灼她们?”顾泽芝也是心急如焚,苏琅川和唐妮娜都是她锦平女校的老师,苏琅川还是顾苍离的至交好友,她的焦急并不是伪装。况且,如果苏丹若真有什么三长两短,她知道,薛缜心里一定是十分地过意不去。更何况,一起不见的还有阿灼。
“先去找琅川,然后我跟你一起去找她们。”薛缜站起身来,语气十分坚定,“走吧!”
他们俩在城西的芮阳门找到了苏琅川。虽然对情势的惨烈已经有了相当的了解,可见到他的刹那,顾泽芝还是不觉悲从中来。她认识的苏琅川,还是那个在锦平女校清俊里夹杂着一些玩世不恭的洋派青年,而不是现在这个满面血污、满眼风尘,一只裤腿湿漉漉滴下血迹来的男人。
他靠着城墙根儿坐在地上,看着薛缜和顾泽芝还微微地笑了一下,右手食指指了指自己的腿,“看看我这邋遢样。”
他身边还有寥寥几个士兵,也都跟他一样受了伤,垂头丧气地坐在地上。
扑鼻的血腥味儿,跟顾泽芝前一世自尽时候一样,她站在地上,微微低着头,好像不敢动了。
苏琅川已经搭着薛缜的肩膀站了起来,他想要自己站着,可是脚一落地便是一阵钻心的疼痛。那痛是突如其来的,瞬间之后便变得麻木了,他呆呆地看着自己的腿,只觉得它除了还长在自己身上以外,似乎跟自己一点儿关系都没有。
“你得把子弹拿出来。”薛缜瞧了瞧他的伤势,心里一震,他回头去找顾泽芝,“带没带军医?”顾泽芝转身去叫人找军医,“他可能还在城里帮着救人,苏先生,不然你先坐下吧……”
“不用了,我这样没用,叫你们看笑话。”苏琅川苦笑了一下,突然想起了什么,“我姐姐呢?还有妮娜,她们带着阿灼往城外去了,你们一路上不曾瞧见么?”
薛缜和顾泽芝面面相觑,都是摇头。
苏琅川脸变得更白了,他仅能支撑自己的那条腿也开始抖起来,“别管我了,快去找她们!”
好在这时军医也急匆匆地赶了过来,薛缜将苏琅川托付给他,自己翻身上马,掉转了马头,一夹马腹,马儿便蹿了出去。顾泽芝又对军医交代了几句,自己也追着他去了,两个人的身影,很快就消失在大街的那头。
剩下的一小队士兵,搀扶着苏琅川,来到了城门洞子边上的一间小房子里。房子的主人已经不见了,桌上的茶还没有凉透。
非常时刻,也顾不了许多。军医当机立断地让苏琅川半靠在那户人家的床上,“苏少爷,疼就忍着点。”
苏琅川记挂着苏丹若、唐妮娜等人的安危,心如乱麻,随便地点了点头……
“不然你还是回去照顾琅川?”越往城外走,薛缜越有一种不好的预感。他放慢了速度到跟顾泽芝齐平的位置,“我自己去找就可以了。”
“我们时间很多吗?”顾泽芝生平头一次地白了他一眼,“与其你这样蝎蝎螫螫的,不如快些,说不定很快就可以找到她们了。”
“不对。”薛缜警觉地望了望周围,“如果大家都逃了出城,这儿怎么会一个人都没有?”逃出城的百姓一定妇孺老弱居多,他们的脚力不可能这么快,这样就走得一干二净了。
顾泽芝被他说得一毛,背上的冷汗都出来了,到了这个时候,她才意识到曾经的自己有多么天真。她以为自己前一世的遭遇已经是最可怕的了,可是跟战争比起来,根本不算什么。
她的手上和袖子上,还留着方才那死于非命的孕妇身上的血迹,已经半干涸了,一半红一半黑地凝结在她水蓝色的衣服上。
她鼻尖似乎还萦绕着淡淡的血腥气,她从来没见过那么多死人,还来不及收尸,就那样横七竖八地倒在地上,有的人是被炸弹炸死,有的人是被倒塌的房屋压死,有的人是被流弹射中……各种各样的死法,各种形态的尸体,大多数都是不完整的,不是少了一条胳膊,就是半个脑袋都没了……
顾泽芝是死过一次的人,她暗暗地想,说不定他们的魂灵根本没有远去,就像自己死后看着沈韫安搂着自己的尸体痛哭失声一样,他们看着自己支离破碎的身体,也会觉得不真实吧……
“那边好像有动静。”薛缜的耳目自来都比顾泽芝灵敏的多了,他对着她比了个噤声的手势,自己悄悄翻身下马,往大路旁一条杂草丛生的小路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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