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如今虽然人在锦平,除了来这儿,倒也甚少在外头行走。”顾泽芝皱着眉头,“既然出了这样大的事情,想来日后再想明哲保身,是不能够了。”
“我虽然不济事,爹爹派来的路大叔倒是十分熟悉锦平的人事。”顾泽芝十分感谢顾谢桥思虑周全,“你要是不嫌弃,我就让他去帮着你查访查访?”
薛缜神色有些复杂地看着顾泽芝。顾泽芝被他瞧得毛毛的,“怎么了?你不愿意么?”
“不是。”他摇了摇头,“只是觉得欠你太多,怕以后还不上。”
顾泽芝心头一跳,隐约觉得这话有些不吉利,便强笑着道,“何必这么见外呢……”话说到一半,又惊觉那死后重生的事是不能对人说的,不免讪讪地闭上了嘴,低下头去逗阿灼。
阿灼乖巧地坐在薛缜怀里,不哭不闹,张着水汪汪的大眼睛望着面前这个长着胡须的男人,一脸严肃郑重,倒像是在辨认着什么。
“阿灼,你可还记得这是谁么?”顾泽芝伸手揉揉阿灼软茸茸的顶发,笑眯眯问道。
薛缜早就想问这个问题了,只是担心阿灼童言无忌,万一回到沈家张口叫出“爹爹”来,只怕又是一场风波。
阿灼听了问话,歪着小脑袋更加仔细地望着薛缜的面孔,嘴里咿咿呀呀地,不知道在说什么。
“这是谁呀?”顾泽芝是逗惯了阿灼的,依旧笑嘻嘻的。
“胡子!”阿灼埋头思考了半日,忽然抬起头,喜滋滋地伸手扯住薛缜贴在下巴上的假须,使劲儿扽了两下,“胡子!”
她虽然人小,手劲儿却大,扯得薛缜下巴都红了,好在他胡子粘得牢,倒也没脱落。
“噗嗤”顾泽芝一个掌不住,笑出声来。
薛缜整张脸都红了,却喜上眉梢,“真不愧是我的女儿!”他本是个内敛的人,这时候却像被镀了一层光,是发自内心地高兴快活。
顾泽芝笑容还未褪尽,就见阿灼又作势要站起来。薛缜对女儿百依百顺,连忙托着她一对小脚丫,让她稳稳地站在自己手掌上。
阿灼似乎觉得这样很新鲜,还伸出一只小脚跺了两下,确认自己不会跌下来,才咯咯笑着站稳了。
她美滋滋地站在父亲宽大的手掌之上,回过头来望着顾泽芝眨了眨眼睛,奶声奶气地叫了一声,“娘!——”
这下倒吓得顾泽芝差点滚下桌来。
她可怜巴巴地望着笑容一滞的薛缜,“不是、这可不是我教她的……”
开玩笑,虽然两世都不曾见过薛缜和沈辛夷夫妇相处的情状,可看眼下他的处境也知道,他必然对亡妻用情至深。顾泽芝只是想报他前世的恩情,并不想让他觉得自己似乎对他有肖想似的。
“她平日都叫我阿芝,今天怎么……”看着顾泽芝面红耳赤,说话也结结巴巴起来,薛缜方才闻声僵直了的身体,不知道怎么,就软和了下来。
“无事,我是她亲爹,她倒叫我胡子。”他微微笑了笑,虽然还是淡淡的,却已经没有以往那股肃杀冰冷的气息了,“想来也是你待她尽心,她才这样叫你,童言无忌,顾小姐不必觉得不好意思。”
顾泽芝这才松了口气,意识到薛缜又要开始道谢了,连忙双手比了个“打住”的手势,“我知道你要说什么,快别客气,不然就没有完了。”
薛缜也觉得自己忒有些胶柱鼓瑟,便也笑一笑,闭上了嘴。
二人这样相对坐着,一时没了话。屋子里静静的,只有阿灼不识愁滋味的清脆笑声回荡。
薛缜经年才能跟女儿见一面,想到又要分离,心头就如同刀割一般。他沉默着,一下一下地将阿灼往高处抛又接住。
阿灼在沈家没有人这样陪她玩,一开始小小地惊叫了一声之后,便兴奋起来。
“高!胡子!高高!”阿灼天性开朗大方,最是个胆子大的,一点不畏高不说,反而手舞足蹈,十分高兴的模样。
顾泽芝看着她开心的样子,忽然就觉得眼眶一热。
她以为自己对阿灼已经尽了全力,可直到今天,她才知晓,原来骨肉亲缘,是不可能被抹杀的。
她不禁怀念起前一世她失去的那个孩子。
如果他或者她好好地来到了这个人世,应该也会有这样可爱地欢笑着的时光吧。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绿云已经在门外探头探脑地征询了几次了。顾泽芝不得不站起身来,倒有些不好意思,“薛……小……”在如何称呼薛缜上,她又犯了难。如今她名义上也是沈家的二儿媳了,薛缜虽然不被沈老夫人所容,却是正正经经的沈辛夷之夫,按道理,她是该叫声“小姑夫”的。
可是,她怎么都叫不出口。
她恨不得咬掉自己的舌头,今儿真是不知道着了什么魔,竟然这样蠢笨起来。
“顾小姐如果不嫌弃,还是叫我一声‘薛大哥’就好。”薛缜也不知道他为什么这样执着,就是不愿意承认顾泽芝如今沈家二少奶奶的身份,“不管别人怎么认为,在薛某心里,顾小姐总是第一次见面时的……”他不知道该怎么继续说下去,第一次遇见顾泽芝的时候,她说了什么来着?
天气苦寒,人心难测,长官闲暇之时,可多陪陪贵眷,以保康宁……
“若是不出意外,路大叔这两日便会去寻你,你有什么事都可以直接同他说。”顾泽芝从薛缜怀里接过阿灼,“今日来的时候已经够久了,若是回去太晚,只怕又有事。”她望着薛缜苦笑一下,“如今真是,人在深宅,身不由己了。”
薛缜眸色暗了暗,“沈家歹人多好人少,你须要时时处处小心才是。”
这话说的有几分亲切稠密,顾泽芝想做出个端庄得体的形容的,却不知道为什么,脸竟然微微红了。
薛缜也没意识到自己一句话竟惹得她娇羞起来,倒有些瞠目结舌地站在当地,手还维持着交还阿灼的姿势没变。
此时日暮已经西垂,二人一前一后地站在“重楼”二层蜿蜒的阶梯之上。淡金色的天光透过雕花窗射进来,在顾泽芝身周虚虚罩上了一圈光环,她身上的绿袍子在金光里颜色变得淡薄了,不像老坑翡翠一般娇艳欲滴,反而多了几分欲说还休的含蓄和内敛。
她乌黑的长发已经绾做了少妇的发髻,露出雪白纤长的颈项来,微微低垂的弧度和水滴状的翡翠耳坠子相得益彰。她发髻旁几缕松散的发丝也被洒上了一层金,细细碎碎的随着她走动轻跃着,让人心底平白地就是一紧。
“我知道了,我不会让阿灼有危险的。”顾泽芝低下头去,只低低回了这一句。
薛缜的喉头似乎被谁的手攥住了,他想说什么,却说不出来。
顾泽芝双颊已经飞红,抱着阿灼急匆匆便往楼下走。她心跳如擂鼓,阿灼细细软软的小手环在她脖子上,使得她呼吸越发急促。
那楼梯本就狭窄高陡,她心里有事,脚下又急,奶白色的漆皮皮鞋一不留神,便踩在长旗袍的下摆,几乎没出声,就直挺挺地往楼下栽了去。
“小心!”薛缜被她这一下,惊得魂魄都要出窍了。他紧赶了一步,将那一大一小都捞在怀里。
也亏得是他身高腿长,才能够在顾泽芝的脸跟楼梯亲切接触前,将她拉了起来。
窄小逼仄的楼梯间,两个人之间的距离不过咫尺。顾泽芝敏锐地感觉到薛缜的鼻息都扑在自己脸颊耳边,这下她益发羞得脸红耳热,倒比平日清雅端然的模样,多了几分妩媚的风情。
薛缜是真刀真枪操练过的,身形精壮、胸膛宽阔,平日穿着衣服倒瞧不大出来。顾泽芝身量比他矮一个半头,现下的姿势恰好如同埋进他怀抱里一样。
她现在是越发地想要一头撞死了!
她连忙从他怀抱里挣出来,讪讪地笑道,“瞧我,越来越笨,连路都不会走了……”
薛缜也是连忙松了手,脸上也是姹紫嫣红,十分精彩好看。指尖还留着方才肌肤相触时那一刹那的滑腻温热,他整个人都怔怔的,过了半晌,才狠狠地摇了摇头。
只有阿灼,小小的一个人儿,什么都不晓得,还以为他们俩在逗着自己玩儿,一边咯咯轻笑,一边清晰地道,“胡子!再来一次!”
顾泽芝恨不得掩上她红菱一般的小嘴,她也不顾薛缜还呆立在当场,抱着阿灼,跟逃命一样,几步便奔下了楼梯。
那楼梯都是木制,被她半高跟的小皮鞋蹬得吱嘎作响,十分可怜。
她的身影如同一阵疾风一般旋出了食肆的大门口,只丢下薛缜一个人孤零零站在楼梯上,目送着她抱着阿灼远去。
而屋外金乌西堕,天地都被覆盖上一层淡红色的霞影,好像绮色的梦境一般,是轻飘飘的、薄如纱幕,却无处不在,牢牢地裹住苍穹之下、尘世之间的各色人等,怎么逃,也逃不出去。
且不说顾泽芝是如何逃也似地回到了沈府,却说被顾苍离送回锦平的白萼,这一日终于下定了决心,亲自去隔壁安家退婚。
安家与白萼家比邻而居,白萼家原本便是租人家的房子,虽说是租客与房东的关系,前后也有七八年了,两家人向来处得好,所以白萼娘一提起女儿的婚事,安家就点了头。
都是普通人家,聘礼不过是几块衣料、一对银镯,搁在一个大红色的网兜里,被白萼娘珍而重之地摆在正房最显眼的地方。
“你若是去了,就别怪我不认你这个女儿!”这句话这几天,白萼娘已经不知道说了几遍。
她百思不得其解,自己全心全意地为了女儿打算,不想让她重蹈自己的覆辙,怎么她就偏偏不肯听呢?
白萼默默地听着她的斥责,却一言不发,只是自顾自地将那网兜里的东西都理整齐了。
她从清池回来之后,连着几天都躺在床上不吃不喝,后来倒是恢复了饮食,可话却少得多了。
白萼娘心急如焚,可是无论怎么哭骂都无济于事。她心里隐隐觉得心惊,这个女儿的性子她是知道的,外在有多么的温柔和平,内里便是何等的痴情执拗。
经过这一番的折腾,白萼瘦了许多。因是在家,她只穿着一件竹叶青的布旗袍,头上戴着一个同色的布发箍,除此之外别无装饰,衬得一张清水脸更加素淡了几分,倒不像个韶华之年的女儿家了。
白萼一向是个淡静的性子,可是曾几何时,她是有声有色的,她美丽的眼睛里总是闪烁着温和的光芒,娇嫩的樱唇里总是会吐出彬彬有礼的言语,而并不是像现在一样。
现在的她,像是一幅经年累月挂在墙上的美人图,被岁月染黄了,叫风霜吹薄了,只留下一弯柳叶一般的淡淡墨痕,淡得快要隐没到墙里面去了。
“女儿啊!”白萼娘见她不为所动,又开始央求起来,“安家是多好的人家啊,咱们都是知根知底的,你们成亲之后,娘依旧在隔壁住着,小安和你安婶儿也不会欺负你,过两年有了儿女,你好好在家相夫教子,比什么不强?”
“你是我唯一的女儿,娘拼着被大老婆打死,也要将你从你那个猪狗不如的爹家里带出来,咱娘俩儿相依为命了这么些年,娘又怎么会害你?”白萼娘原本只是为了劝阻女儿,这些话说出来,却是真的勾动了情肠,两行眼泪扑簌簌地落了下来。
“那些大家公子都是靠不住的,娘是吃过亏的呀,你是娘的心头肉,我又怎么舍得你也走上娘的老路?”她想到顾苍离便恨得牙根儿痒痒,若不是他勾搭自己的女儿,一向听话孝顺的白萼,如何会变成这个样子?
“娘,”白萼等到她说得累了、哭得也累了,才低低地唤了一声,“你不喜欢我跟苍离在一起,我可以不跟他在一起。”
白萼娘本还在垂泪,听了这话,眼睛便是一亮,抬起头来,希冀地望着女儿。
“可是你要我嫁给小安,我是宁死,也不会如您所愿的。”白萼如同古井水一般死沉沉的眼眸里,突然闪过一道流丽的光,“我只有一颗心,我已经把这颗心给了苍离,没有再容纳小安的余地了……”
她到底自己拿着安家的聘礼,敲响了安家的大门。
白萼娘捂着嘴躲在门后,透过门扇上小小一片毛玻璃,往外张望。她年纪已经大了,眼泪跌出眼眶,都是浑浊的,打湿了暗蓝色对襟褂子的前襟。
安家的境况,比白萼家好些,却也没有好到哪儿去。安大叔已经年逾五十,年轻时候是个木匠,凭着祖传的手艺置办下了这个小院,不过一进,还将西厢租给了白萼母女。
安大婶是个古道热肠的中年女人,她不识字,向来羡慕白萼娘能在锦平女校做厨子,还养了个白萼这样知书达理的女儿。知道白萼娘愿意将女儿嫁给她儿子的时候,安大婶十分兴头,将自己压箱底的嫁妆——一对银镯拿出来做聘礼。那对镯子虽然是银的,却是难得的精致——镂空錾花是喜鹊登梅的花样儿,喜鹊的眼睛还是两粒名副其实的嫣红鸡血石——这样的首饰,在寻常人家来说,便是很能拿得出手了。
可是,白萼是戴不上了。
来开门的是小安,见了来人是白萼,脸上便是一红,可是见到她手里拎着的红色网兜,脸色便瞬间苍白了。
“小安,我配不上你,你应该找个好姑娘。”这话难以启齿,可是白萼依旧说了出来。她一直是个腼腆的姑娘,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有这样的胆量,能亲自上门退亲。说出去,可是十分没脸的事情。
也许,在遇见顾苍离的那个刹那,她就有了勇气,有了一往无前的决心。
如果她不能和顾苍离在一起,那她就不要和任何人在一起。
安家的大门极不客气地在她身后阖上,白萼却有一种久违的轻松。
她迈着轻快的步子回到自己的小屋里,对苦着一张脸嗔怪地瞅着自己的母亲视若无睹。她翻箱倒柜地找出自己的毕业证书和临毕业时兰葳葳送给她的一支钢笔。
“你拿那东西做什么?”白萼娘自然跟着她进了屋,见她面色平静地将两样东西都收在她平日出门背的小布包里,有些紧张地问道。
“明儿我要出去寻事情做。”白萼说话的语气就像说“外头下雨了”一样平常,可是白萼娘却慌了神。
她又想哭闹,可白萼淡淡的一眼瞥过来,她不自禁地就闭上了嘴巴。
“我想出去工作,我的心很疼。”白萼依旧是云淡风轻的样子,白萼娘嘴巴张了张,到底没说出什么反对的话,就算是默许了。
她默默地看着女儿临窗坐着翻书的身影,终于不得不承认,自己是多么深地,伤了女儿的心……
既然跟安家撕破了脸,这房子便是住不成了。安大婶见了她们母女,便眼睛不是眼睛,鼻子不是鼻子的,哪一日不冷嘲热讽个几句?小安更不必说了,自那日之后,见到白萼便连眼珠子都不转一下,想来也知道,是生了大气。好在安大叔是个厚道人,知道白萼母女孤苦,也不催她们搬家。可是同住一个屋檐下,成日里低头不见抬头见,白萼娘又是个心高气傲的,人家不说,她自己也住不下去了。
“等我找到了工作,支了薪水,咱们就搬家。”白萼一边熨着自己月白色的短袖旗袍,一边淡淡地道,“不过这一半个月的,您还得忍忍了。”
白萼娘被她这样淡定的不合作态度激怒了,又想要骂她两句,却开不了口。
第二天一大早,白萼便换上熨得平平整整的旗袍,换上干净的白袜子和擦得雪亮的黑色小皮鞋,出了门。
如今的社会风气,倒有越来越多受过教育的女子出来做事赚钱了。白萼人长得秀丽,气质又文静高雅,又是拿着实实在在的锦平女校的毕业证书的,寻到一份能养活自己的工作,并不是什么难事。
她不过走了两个半日,便找到一份在一间商行里做打字员的工作,一个月四十块钱,算是很过得去的薪水了。
自己经济能够独立,又重新在离工作的地方不远的小巷弄里找到了一间屋子,租金不过七块,白萼这才将母亲从旧居接了出来,这一下,终于是跟过去的生活,断得干干净净了。
“你这人真是,”她找工作的事情,瞒不过兰葳葳,“出了这么大的事情,却瞒得一丝风也不透。”如今顾泽芝嫁进沈家做少奶奶的,听说兰葳葳家里也在替她寻访合适的人家了,她二人事忙,也不能像曾经在学校里的时候一样,三个人动不动就聚在一起了。
“阿芝呢?怎么说你也是她未来嫂嫂,她只顾着自己过少奶奶的好日子,对你便不闻不问了?”兰葳葳毕业之后似乎也没什么变化,依旧是时兴的短卷发,松松地垂下来一缕搭在雪腮上,“看我不打电话去骂她!”
“别瞎说了。”白萼微微地笑了一下,“阿芝的苦,怕是比我还要苦三分。”
兰葳葳显然是没听明白这句话,可她也不是个爱多心的人,既然不懂,便也不去追问,反而在屋子里转悠起来。
“这样逼仄,你和你娘两个人怎么住得下?”她不赞同地皱起眉头,“好白萼,你跟我家去吧,我家空屋子多得很!”
白萼站在地上,笑着望着她,轻轻地摇了摇头,“多大的头,就戴多大的帽子。我知道你对我好,可是若我是那样爱占便宜的人,你和阿芝,也不会跟我交好了。能有现在所有,我已经觉得足够,我不能太贪心了。”
能有一扇可以仰望星月的窗,哪怕是在一间小小陋室中;能有一段能够独自想念他的时光,哪怕是在夜深人静的时候;能有一个可以时时刻刻挂在心上的人,哪怕是不能朝夕相伴,我已经觉得足够,我不能,太贪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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