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紫英听见声音就忍不住皱眉。
他极其不想和对方见面,但是遇上了却又不得不寒暄周旋一番。
对方曾经邀请过他几次,他都以各种理由婉言推托了。
只是没想到在这积水潭边上的园子里都能遇上,而且对方还是主动找上门来。
不是说这些园子都是单独接待客人们么?怎么还能被对方找上门来?
不过此时他也想不了太多了,只能起身,抱拳一礼:“见过王爷。”
韩奇和卫若兰也都纷纷起身见礼。
“欸,紫英,你和兄弟,何须如此客气?”来人一袭白色府绸长衫,一直白玉绾针很随意的将乌黑长发绾在头顶,面容秀美无俦,举手投足间自有一份儒雅风姿,正是北静王水溶:“听说紫英回来有几日了,为何没来我府上一坐?”
“不知王爷也在这里,紫英失礼了。”冯紫英淡淡的一笑,“紫英回来的匆忙,而且还得要随时听候兵部和内阁的召唤,实在是身不由己,什么时候离京返回永平府也得要听朝廷吩咐,所以就没怎么出门,今日也是若兰和子琦相邀,所以才一来散心。”
“难怪苏大家说另有安排,是要见紫英啊,早知道说一声,我们便好合二为一啊。”水溶说得很爽利,脸上的神色也是格外开朗和煦,“我在隔壁的定园,也是听见苏大家的琴音,这才过来一见,没想到会是紫英在这里,嗯,能理解,现在紫英名噪一时,是需要避一避。”
“王爷理解就好,朝廷抬爱,让小子成名,其实并非如此,不过是其他人的荣誉都归结于紫英一身罢了。”冯紫英连连摆手,“王爷是明白人,自然清楚。”
“哈哈哈哈,紫英,你这可是自谦过甚,若是换了别人,怕就是舍我其谁了,也只有你才会这般不介意这等名声,怎么,还怕能打仗影响到你的文臣仕途?”水溶笑得格外开心,“我朝文臣掌兵并不少见,兵部左侍郎柴大人不也执掌大军平叛宁夏么?”
“紫英如何能和柴大人相提并论?不过是众人拾柴火焰高,紫英正巧点了一下火而已。”冯紫英叹息道:“迁安城头一样有无数尸骸默默无闻,……”
水溶若有所思地点点头:“紫英,打仗么,都在所难免,一将功成万骨枯么,……”
“王爷,我可不是将,我只是永平府的同知,只图一个保境安民而已。”冯紫英强调道。
“呵呵,紫英,你这一个保境安民可是让无数人羞愧得无地自容啊。”水溶似笑非笑,突然想起什么,“对了,这一位紫英怕是还没有见过吧,孙瑾,江左歌仙,江东琴神,号称江南的琴歌双绝,苏大家你见过了,这一位就是孙大家,孙大家,这位就是你久闻大名未见其人的小冯修撰冯大人。”
站在水溶身后的女人微微踏前一步,目光澄澈,芙蓉玉面,宝相庄严,盈盈一礼,朱唇轻启,“孙瑾见过冯大人,妾身在江南就得闻大人盛名,原本希望能在扬州一见,结果妾身从苏州感到扬州时,却听得大人去了宁波,妾身到宁波时,大人又回了扬州,……”
冯紫英有些讶异,目光停留在对方的脸上。
这是一个和苏妙两个截然不同的形象。
如果是苏妙的纤巧的,纯真可心的,楚楚动人,宛若仙子的形象,那么眼前这个孙瑾就是富丽堂皇,丰润大气,恍然观音般的气象。
那张斜飞入鬓的长眉,浓淡适度,凝而有神,乍一瞅艳若桃李,再一看冷若冰霜,丹凤眼,菱唇胆鼻,宽颊广额,一张玉靥丰而不肥,满而不腻,给冯紫英的感觉,真真杨太真转世。
尤其是那一开口,充满磁性的浑厚韵味,虽然声音不大,也没有抑扬顿挫,却充满了一种荡气回肠的穿透力。
“哦?”冯紫英心中也是微微一荡,这声音实在太好听了,有着一种独特的韵味,嗯,冯紫英猛然间觉得前世中有一位老牌女歌星和她有些相似,徐小凤,那声音充满磁性和感染力,直透人心。
“没想到我两年前就能如此名声,还在江南,倒是出乎我的意料之外了。”
孙瑾再前一步,丹凤眼中熠熠芒动,“开海之略,福泽江南,凡是江南百姓,又有何人不知?”
冯紫英见水溶只是好整以暇的笑着在一旁看着,有些无奈地摆摆手:“孙大家,往事不必再提,那也不是冯某一人之功,冯某愧不敢当,若要说功劳,那也是皇上和朝廷诸公深谋远虑,果断决策,……”
“行了,紫英,孙大家是由衷之言,便是苏大家也一样如此,江南得益开海之略甚多,不仅仅是扬州,苏杭松嘉,金陵宁波,谁不言小冯修撰的好?”水溶目光流动,嘴角泛笑,“只是大家都没想到,小冯修撰文武兼资,到了永平府居然能练出一支精兵,还能打出这样一场大胜仗来,相比之下,京营碌碌,就未免有些贻笑方家了。”
“王爷,你若是这么说,紫英就真的掩面而走了。”冯紫英苦笑。
水溶这厮也是不怀好意,如此吹捧自己,也不知道意欲何为。
不过他也懒得在意,这京师城里也不是他一个人如此,不知道有多少人恶意满满的希望自己栽一个大筋斗,所以冯紫英才急切的盼着早日回永平,避免在京师城里抛头露面。
自己本来以为到永平会安静一阵子,没想到这还能闯下比在京中更大的名声来。
“好了,好了,不说了。”水溶摆摆手,“孙大家和苏大家应该是素识吧?”
“小妹见过孙姐姐。”见水溶提到,苏妙很乖觉地上前和孙瑾行礼。
“苏家妹妹客气了,金陵一别亦有半年了吧?苏妹妹京畿流芳,姐姐见猎心喜,所以也才跟附骥尾而来,还请妹妹多提携,……”孙瑾也一样十分客气。
苏妙美目中掠过一丝惊讶,孙瑾的傲岸可是江南闻名,便是到京师城中这几日一样是孤傲不群,和自己的人设完全是两路,但今日表现却有些不对啊。
不过她也不动声色,含笑低语:“姐姐太客气了,小妹也不过是承蒙京中诸位贵人抬爱,稍有薄名,姐姐一来,定能凤鸣四海,……”
一番寒暄之后,水溶皱了皱眉,却走过来拉着冯紫英的手,“紫英,走,你我两兄弟说会子话。”
苏妙和孙瑾都是目光一动,只是却不能有所表示,只能看着水溶拉着冯紫英到一边去了。
“紫英,京营在三屯营一战可谓大伤元气,我听说皇上极为恼怒,京中士民亦是推波助澜,预置被俘虏将士于死地,这样不妥啊。”水溶皱着眉头道:“虽说京营怠惰已久,但是也毕竟属于天子亲军,而且将佐大多为我等武勋子弟,紫英你也是武勋出身,却不能坐视不管啊。”
“王爷,这等事情怕是该内阁考虑的吧?我一介同知,如何能置喙?”冯紫英推脱。
“欸,你我兄弟,你也莫要在我面前推诿,我知道在皇上在内阁诸公和兵部那边你都是能说上话的,听闻皇上愿意赎回士卒,但是对将佐们的态度却不一样,这不是再冷武勋们的心么?”水溶严肃地道。
“皇上也不是不愿意赎回所有人,但是蒙古人那边对这些将佐要价甚高,十倍于士卒,而且要求一并赎回,王爷也知道朝廷财力匮乏,如何承受得起?”冯紫英也很坦然地道:“便是诸公反对之声也甚大,尤其是都察院那边,甚至要求便是这些将佐回来,也要依律治罪,谁若是妄谈赎回,便会遭到御史们弹劾,不好办啊。”
水溶愁眉深锁,他当然知道这批将佐是些什么货色,出了这么大的事情,若是都逃回来那也是要被追责问罪的,但现在他们被俘虏了,而且蒙古人要求赎回,压力就反而抛到了大周这边。
皇上那里倒是无所谓,甚至暗自高兴,反正他和武勋之间关系一直面和心不和,武勋的心也不会在他那边,否则皇上也早就不会把太上皇和义忠亲王放在眼里了。
可是对太上皇和义忠亲王来说,这批人却是不能放弃的,这是人心军心,不仅仅是京营,便是像九边的宣府镇,漕运,还有南边儿的卫所中,那都是武勋的地盘。
失去了这些人的支持,义忠亲王便是得到江南士人之心,也根本就立不稳脚跟,连一支军队都无法掌握,你怎么和皇上斗?
“紫英,那依你之见,关键在哪里?”水溶沉声问道。
“王爷,您是聪明人,还能想不到?御史们再势大,但弹章进了宫,留中还是驳回,抑或交由都察院查处,……”冯紫英轻轻一笑,皇上给自己找了这么多麻烦,自己也该给他添点儿堵了,省得老是把自己盯着,弄得自己不得安宁。
水溶微微颔首,“看来还得要太上皇出出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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