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维多利亚卸下了那些她本就不喜的王家姿态，愉快放松的欣赏着窗外既陌生又新鲜的北境都市风情，兴奋地和大家唠了起来。

        像只嗓音动听、活泼可爱的百灵，一点不让人觉得厌烦。

        此刻维多利亚不再是王室长公主，只是个普通的，来到朋友家旅行的小女孩，看什么都新鲜好奇，熟络地和大家谈天说地。

        虽说大多数时候，伯爵、卡尔和菲莉丝，只是带着温和的姨母笑听她说，偶尔接话，好让话题继续。

        “伯父，您不用理他们，到时候真有什么事用得着了，再使唤不迟。不过这次来了明斯特，大小事我都能做主，他们就是几个舔着脸不知道怎么跟上船的，还口口声声为我分忧呢。”

        “你们说好不好笑？我都不知道他们是谁派来的，只怕没一个是真正领了我父亲的命令。所以才说这一路上真多亏了阿莱耶先生，一会我还得再当面道谢才是。”

        “另外给他们找住处？不用不用卡尔哥，还费那个劲干什么？船上可舒服啦，毕竟是我的船嘛！”

        “而且明斯特最近不是雨季嘛？到时候小风这么一吹，大船这么一晃呀，他们躺床上和在摇篮里似的，嘿嘿，可别提多快活啦！”

        “呀，明斯特看起来可真厉害，那浓烟好壮观…是工业区吧？嗯嗯嗯，果然工业化才是基石嘛！这么多年真是辛苦沃尔登家了，把北境经营的这么好呢。”

        “看看我们这工业化程度，这国力，真是不错！”

        “其实呀伯父，我认为对南莱茵就不能惯着，我们虽然是大国，讲文明懂礼貌，敌不犯我我不犯人，可既然边境摩擦已经有军士捐躯了，那我们就不能一再忍让，那些大臣和议员还想着外交解决呢！”

        “还什么祸水东引，驱虎吞狼？真是说得好听，能当上大臣全凭一张嘴呗！事到如今他们还分不清南莱茵才是狼子野心吗？”

        “绥什么……？绥靖政策？卡尔哥，什么是绥靖政策，给维多利亚讲讲呗？”

        “噢~原来如此原来如此，原来他们做的就是‘绥靖’呀！嗯嗯，我记下了，回去能好好给我那两个王子哥哥和妹妹吹嘘……啊不不，科普一下。”

        “如果是我的话，会怎么办？那还不简单嘛菲莉丝姐姐！”

        “大炮开兮轰他娘！”

        “嘛，嘿嘿，倒不是全面战争啦卡尔哥，就是想把他们吓跑嘛……吓跑了，不就不用打仗了么？”

        “诶？哎呀这么说这样的话真的会打起来啊，那算了算了，不要打仗，会死好多人的，大家都是吃不饱饭才参军，可吃饱饭也不是为了参军牺牲啊。”

        “唔……我还是不说这些了，我不擅长，哥哥和妹妹每次都会笑，可我也……”

        “好吧我就是有点笨，我自己也知道的……不，不用安慰我的，国师说过我很多次了，我不像二哥和妹妹那样聪明。可、可我也好好读过许多书，作业也会努力做，还是……不，没什么的，没事的呢~”

        “哎呀哎呀，今天太激动起床早了些，都有点困了呢！我先休息一下，一会到了叫我哦！”

        ……

        维多利亚真的是很可爱的孩子，古灵精怪的。

        她阳光开朗，真诚，共情心强，对于不喜欢的东西和人也不惯着。虽然作为王室公主，这样没心眼口无遮拦可能并不算好事。

        但不妨碍她这种性子讨人喜欢。

        至少讨卡尔夫妇和伯爵喜欢。

        维多利亚也许想得浅，不够聪明，不懂谋略，直来直去，认为被欺负了就该大炮开兮轰他娘，也算为牺牲的军士报仇，不想咽下这口气，以为这样的火力和强硬态度就能让敌人服软。

        其实展示强硬不算错，但要看对谁，也要考虑时机。

        可是当维多利亚知道了南莱茵必然会打，他们缺的正是战争借口，而开炮就会导向全面战争后，她立刻就不敢继续说了。

        因为她很清楚战争会死人，死很多人，而且她明白死的永远不会是王公贵族和他们克伦特家的人——

        哪怕为了荣耀、功勋和政治资本的贵族子弟披坚执锐上了前线，不幸被俘，那也不会遭受虐待，只要家里付足赎金或者交换俘虏，就能全须全尾地满载荣誉和英勇的谈资归来，有了日后身居要职的经历和资本。

        这是这时代战争中必须遵守的潜规则。

        而维多利亚，她已经比多少光鲜亮丽的中产和上层阶级的思想要珍贵透彻了。

        她清楚一旦开战，真正要付出血淋淋的代价的，是哪个群体。

        这很了不起。

        因为她的克伦特家是这个王国最大的贵族，而她维多利亚在这个家族中也是最尊贵的几人之一。

        即使是在维德民间，也从不缺乏主战的声音，但这些声音的来源却总是一致——觥筹交错的宴会，高端典雅的清吧，慷慨激昂的演讲，乃至千金小姐们的下午茶。

        他们谈论边境战事，高谈阔论发表自己的看法，认为主战便能展示他个人的强硬，以此博得更多的目光和余光瞥向的某位小姐的青睐一笑。

        一次次节奏中，对于日益紧张的局势和即将到来的战争，社会上甚至弥漫着一股盲目乐观的情绪——光鲜亮丽的人们笃定战争很快就会以维德完胜而结束，一如四王会战，维德必将继续挥舞最大胜利者的旗帜，甚至一举将南莱茵灭国，将维德国旗插在南莱茵首都的皇宫。

        至于可能的两线作战和持久战，维德会不会深陷战争泥潭，他们对此不屑于谈及。

        伟大的维德王国地大物博、物阜民丰，人口、资源、国土和科技都落后于维德的南莱茵，要如何抵挡维德的铁骑，如何防守蒸汽与机械的攻势？

        他们有说这些的底气，因为从61年前的四王会战开始，当维德王国作为最后一位牌手入场并一举成为最大的赢家，赚走所有筹码之后，维德至此进入黄金时代，而在这持续至今的黄金时代里，维德的太阳永远不曾落下。

        接下来要做的不过是再打疼一次南莱茵，让这黄金时代再得以延续百年。

        战争会死人？

        死的又不是他们。

        在他们眼中，就好像维德的数十万大军都是凭空出现，或是用超凡黏土捏出来的。

        所以人数更多，占有财富却更少的、对战争造成的影响抵抗力更弱的民众，总是对此缄默，生怕某天在报纸上读到更坏的消息。

        同样的，战争大臣和那些军事专家顾问们也不怕开战，他们熟知力量对比，深谙排兵布阵。他们不屑于主和派为伍，在他们眼中，四王会战后维德依然军力强盛，拥有数十万常备军，甚至全国动员可以做到百万之众。

        但是十万百万，是沙盘后的他们眼中的数字，是挥挥手下达命令，即可如机器般调动的棋子。

        可王室的长公主维多利亚却清醒地知道——那数字背后，是每一个活生生的人。

        所以她才说开炮震慑，而不是像纽伦的战争大臣那样鼓吹全线冲锋进攻。

        维多利亚的想法是那么天真到可爱，她希望开炮就能吓跑南莱茵，不战而屈人之兵。

        因为这样就不用打仗了，不会有那么多人平白无故的牺牲了。

        但是当卡尔为她点明了现状，这是一场无法避免的战争，而开炮不仅无法吓跑敌人，反而会在维德没有准备好时贸然引发全面战争……

        于是她知道自己想错了，立刻闭口不言，生怕自己刚才说的话成为现实。甚至还装睡，但装的并不好，还在偷偷眯眼看坐在对面的卡尔和菲莉丝。

        她真的是，很纯很善良的孩子。

        卡尔知道作为公主的她，背上流言肯定是被有心人利用了，有人见不得她名声好，但她好像根本不在意。

        但卡尔不忍心的，是纽伦真的黑暗，人心叵测。维多利亚刚才这番对于战争的发言，若是在纽伦，那必然会有人拿这个大做文章，让这孩子成为激进派和主和派斗争的牺牲品。

        他们在乎的只有“公主想要开炮打仗”，“殿下是主战派”，而没人会在乎维多利亚只是幻想能用钢铁和巨炮吓走敌人——这样就不用死人了。

        这样好的孩子，她的纯真和直率，善良和同理心，他们真的忍心去无情地当做抓手利用，不惜让他们自己国家的公主背上臭名，甚至不甘于只在王宫内流传，还要宣传到市井。

        只是为了你方唱罢我登场的党争和权力。

        但这就是鲜血淋漓的现实，在那波诡云谲的权力中心，所有别有用心之人都会如豺狼般死死盯着你露出丝毫破绽，等待着利用你、撕碎你，踩着你的尸骸前进的机会。

        还好维多利亚有自知之明，知道她不适合继承王位，所以不参与王储斗争。

        不然，恐怕就不只是名声不好了。

        望着假寐的维多利亚，卡尔想，这回怎么着也让你亲自把南莱茵间谍，带回你父亲面前，给你自己争口气。

        谁让你喊我和菲莉丝哥哥姐姐呢。

        会撒娇的孩子有糖吃哦。

        望着假寐的维多利亚公主，卡尔的嘴角带起一丝自然的弧度，无声的笑了笑，殊不知这褪去礼节性质的英俊笑容落在公主轻眯的红瞳里，叫她的心跳都快了几拍。

        跳动之急促，好似要传出胸膛，让这车厢里的每个人都听了去。

        这一刻，维多利亚仿佛透过这笑容与清澈的墨瞳，窥见一瞥真实的卡尔·海勒。

        他好像，在关心我……？

        不知道为什么，但是…但是！

        真的有机会实现愿望。

        维多利亚攥紧了袖摆中的小手。

        但卡尔的笑容，却是转瞬即逝。

        他想到，在纽伦、在王室，这样的公主殿下，真的太珍贵了。

        维多利亚，她不该至于此。

        卡尔理解了岳父两年前为何要在会议时主动维护维多利亚，哪怕这对沃尔登家没有半点好处；

        他理解了岳父前两天那句话——她凭她自己，赢得了沃尔登家主的尊敬与拥戴。

        两年前是岳父。

        那么两年后，就是我了。

        这次你的明斯特之行，来赢得我的尊敬和拥戴吧，维多利亚殿下。

        如果你成功了……

        或许我无法答应你为王室效命，无法让所有诬蔑你的人闭嘴，因为你是公主，你的身份和在他们眼中的价值，导致这些一旦发生就难以避免。

        但我可以陪你去纽伦走一趟，至少不让你在你的国王父亲面前为难，我会让你完成此行的任务，把我和功劳都带回去。

        这样一来，我拒绝效力，就不是你办事不利了。

        如果有机会，纽伦那些针对你的人，我也许能帮你打他们一次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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