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中完了后，黑鸦非要去跟堂哥混。可堂哥的工厂不愿招他，找了几家别的，都说他干不了。他一赌气，觉得这儿的人实在狗眼瞎，揣上余下的一千多块钱要去杭州。哪知买到车票后没找到检票口，错过了班车。他又赌气放弃杭州，一天到晚待在不查身份证的网吧，一宿宿地玩刺激的游戏，还认识了几个“道上”的朋友。也就是这几个朋友，把他领“道上”去了。他们扬言要打折他的双腿，让他躺平板车上讨饭去，听说混得好的能赚好几十万，差点的也有上万收入（几年就能回农村老家盖别墅）。不过这钱可不是他独有，他只能领工资，按照业绩发放奖金，但据说亏待不了他。他本以为他们只是吓唬吓唬，可他看这些家伙拿着铁管像是要动真格，吓得大哭，求他们手下留情，派点别的活干。说着，把袋里的几十块掏出来，说这些钱先孝敬哥几位，以后还会报答不残之恩。里头有个人，两边剃光，中间留了冲天辫。他捏着黑鸦的下巴打量了一会儿，认为他生得乖巧，五官别致，若包装一下兴许能在酒吧招揽客人。他诡笑着说行，一把夺去他的钱，把黑鸦卖给当地一家酒吧女老板——同她打交道的生意人爱称呼她为芳姐。

        芳姐估摸半百，对其真实年纪及过去经历讳莫如深。江湖上只传她过去在国外待过，后被当地某老板包养，骗了一把钱就跑回大陆。谁也不知道这个传本是否属实，她对人玲珑得很，没得罪过什么大人物，因此不会有人肯花钱花时调查。身上总是香喷喷的，听说她用的全是国际大品牌香水。她对国际品牌具有深厚偏好，据说是因为怀念国外的生活格调。回国后开了这家酒吧，连酒吧名都要用英文名Ouroboros.别人不知其意，总是叫它“O酒吧”。解释这个名，她只说以前在国外碰到过一个哲学教授，他就亲切地称呼她这个，还送她一幅蛇的版画。教授和她像是恋爱关系，爱得轰烈，她把画拿到纹身店，让人照着画。两人怎么分，无人知晓，当然这个教授是否存在，也无从得知。如今画早已不翼而飞，她按文身做了酒吧的招牌。她不懂这诡异之图的含义，猜是魅惑的蛇精之意。她爱死这种戏谑的称呼了，这简直在称赞她的性感与貌美。她爱性感，总穿低胸紧身裙，一弯身就能露出深深的乳沟。虽是徐娘半老，却也能引来色迷迷的目光，据说有几个老男人试图追求她，但都被她的高傲击溃。胸部好像塞了两只气球，圆鼓鼓，走起路来颠得直晃。她这个年纪，照说新陈代谢要降低，容易臃肿。可她的腹部却是一点赘肉都没有，肥臀上翘，走起路来好像模特上台，昂首挺胸。几个大熟客都说整个酒吧她才是真正的花魁，每每听到此类话，她都莞儿一笑，其实对这种恭维喜欢得不得了——在女人走向衰老时，还能听到此类赞语，会滋生战胜命运一般的自豪。

        见到黑鸦的时候，芳姐仔细瞧了瞧，觉得这就是精心雕刻的艺术品。她将枯黄蓬松的头发往耳际后撩了撩，深深的眼窝里那双眼睛好似发现了财宝一样发出光亮，问他来历。黑鸦诚恳地望着她，诚惶诚恐地讲述父母双亡，年幼被卖，中途如何想方设法逃脱的惨烈经历。芳姐听后微微一笑，说他这名字起得不好，太俗气，应该叫杰森。他一听便兴奋地说这名字够酷，激动得让他自己都误以为真。芳姐笑着走向下一个。黑鸦从此便在此地做起少爷。与他同进的还有几个，年纪都比他大，但是颇为生涩与机械，一开始倒也能激发别人挑逗的兴趣，但久而久之便被打入冷宫。黑鸦但凡有人要求他陪同，他便坐下陪喝陪唱，陪到客人尽兴为止。他长得英俊，仗着年少轻狂总是能够说出令老娘们惊喜的话来，常常被争来争去，还有人会因为来迟一步而扫兴离去，有人甚至提出包月或包年。可是有一回，一个客人不高兴了，两人差点打起来。究其原因，此人经常光顾黑鸦。这天喝得稀里糊涂，想让黑鸦陪她回家。他不肯，说尽好话劝她改天再来，到时候两人照样能够开开心心地处。谁知道醉酒的女人丝毫听不进，谁要不顺着她谁就会让她撒酒疯，掀桌子拿酒瓶砸其他人，惹来众怒。几个人哄上来，扬言要打死他们。黑鸦一个劲儿解释，说她喝得不省人事闹了误会。几人推开他就动手，打得女客哇哇大叫哭得凄厉。喧闹招来芳姐，她命令保安拉开他们，安排手下送女客去医院，将打架的几人约到办公室，郑重道歉并赠送优惠券。最后，芳姐才叫来黑鸦，问起缘由。黑鸦不敢撒谎，交代自己因为年纪尚小，不愿陪睡。她听后沉默会儿，夸他胆子大，居然敢招惹客人，此事终究是他惹起，不管如何他都得买单。“人人有性欲，都渴望纵欲，我招你们来就是为了满足人性。你这样会让别人学样，砸了我的招牌，懂吗？我花了成本的！我是做生意的人，做生意的人最怕亏本！我刚给了他们优惠券，资费从你工资里扣。”黑鸦吃了亏，还得恭敬地服从，心里恨得想杀人。他没法，在这里别想逃出去，逃出去也做不长久。没她的允许，谁也别想安静地在此地混，总会有人上门跟单位领导翻出这人的履历。他后悔自己出走，不能也不敢私自打电话回家，只偷偷地写信，想出一些谎言来哄二老放心，还得跟父母谎称自己在厂里做学徒，准备在车间发展。其实他明白，这些信逃不过芳姐的眼线，可能因为他是店里的明星，平素没什么事儿，信里也没有关乎酒吧的只言片语，他的话居然能传到父母那里。父母还乐滋滋地庆幸儿子虽然没念出什么出息，总算是潜心学习手艺，以后吃饭不用愁。孩子老实做人，父母还有什么担心呢？话说那位女客害怕事情闹大，也惧怕那些人，没敢要赔偿。芳姐托人带话，从此不得再踏入O酒吧，尤其不能再找黑鸦。这件事让黑鸦认识到芳姐的厉害，倍加小心，只盼有朝一日能够脱离魔窟，重见天日。

        从此他对她便留个心眼，时刻关注她的一颦一蹙。若让黑鸦写言情小说，他一定能写出最滥情与肉麻的三俗作品，那些书到底没白读。如今他找到更好的用途，他将浪漫化作蜜语娓娓道来，心里成堆的赞词静候时机，看到她的笑颜就恭维她的容貌，看到怒容就毕恭毕敬，时不时嘘寒问暖或斗胆开几句玩笑。丝毫不敢掉以轻心，因为周围遍布摄像头，他们吊儿郎当地晃荡，心眼却开了好几个。一有风吹草动，那些准备领赏的喽啰们就会搬出早已编排的辞藻，攻讦他人，直到万劫不复之地。芳姐料到他打什么算盘，周围觊觎老大姐垂顾的人们不计其数，他们都恨不能舔她的鞋子，借机上位，把她踢到垃圾桶去。她对这些投机者从来不屑一顾。可死穴在于她是一个年事已老、独身女人，要强的性格包装的终究是渴望宠爱的女人，一颗爱情浓巧克力都就足以融化她冷若冰霜的心。再者，黑鸦早已洞察出芳姐爱在众人前表演妩媚与优雅，他料想她虽然有不光彩的过去，但极度渴望被人关注与赞许。她再出色，在他眼里都是拙劣的演员。所以，当她独坐办公室抽烟无聊时，他敢借如厕名义甩开客人，闯到她面前，问她今天的状况。芳姐惊讶地望着他，此刻朦胧的感觉怕是几十年前才会有。不过为人老板的理智告诉她，应当让黑鸦滚远点。可黑鸦心里下了赌约，再次斗胆坐下，希望能够分担她的心事。这份霸道与关心，叫寂寞许久的老女人终于开闸。那晚，芳姐坐在梳妆镜前，望着里面越看越陌生，越看越恐怖的脸。粉底试图埋没皱纹，岁月毫不留情地在她身上撵走二十几年的清净。如今她有钱有势，却还没有家。本想她这样的背景，不会有人娶回家，哪怕有个孩子也好。不幸的是，念头出来后没多久，她便得知自己早已患了梅毒。经人推荐，她找到一位隐居山林的老中医。中医果然老道，望闻嗡忱Фタ蓁招简单行之，便知她是湿热型，提笔写了方子，让她去药店抓来熬煎。吃了几个月的药不见好，对孩子的期盼死了心，心想就这样过完一辈子吧。现在黑鸦的温情让她重燃对爱与家的渴望。就算他想利用她，她也愿意给他机会与金钱，再说她闯荡几十年，岂会轻易被黄毛小子摆布？只有她摆弄他的份儿。像她这个年纪，有人疼爱是幸福的事情，即便是海妖之歌，她也愿意听。

        那天她把他领到自己的房间，解开扣子，让他看背后的文身。“离开他之后，我认定再也不会有人爱我，我也不会爱上别人。这是我爱情的遗迹……”他伸出手指，指肚从蛇移向腰际，嘴唇亲吻她的背脊。她转过身，在他耳畔呢喃：“为了你，什么都行。”他继续亲吻，越发炽烈，内心答应着，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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