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年将近,大白菜蔫了吧唧地在大门口排排躺着晒太阳,之后就被妈妈仔细地放入大缸里,撒上粗盐,压上几块石头——就等来年吃酸爽可口的腌菜吧。将腌菜和笋片、肉排一起炖,这味道哪是小屋子能藏住的?君怜光这菜,能吃两碗饭。每天爸爸会去大水缸看看米酒发酵得如何,他早就想喝上几口了。自酿的米酒,味甜,烈度不冲鼻子,极易成为拼酒的重头戏。大概正因为其温和,一不留神就会喝多,因此常被认为是“后劲足”。在米酒好之前,当他干活累了想喝口酒解解乏,就会拎来一桶杨梅酒——这杨梅,是他从山上摘来的,青红不等,人吃不消干吃,适合浸酒。有时候夏天燥热,他出门前就含一颗杨梅,酒精早已渗透果肉,辣劲儿忽地解放所有神经,人立刻变得有劲道。到了年二八的样子,爸爸叫她去贴春联。她一看,又是花里胡哨的印刷品。房门、大门、厨房门、猪栏上都得贴,部分窗门还要贴上买来的福娃娃、窗花。每个动作,爸爸都一丝不苟,看上去他是把一年的希望都虔诚地寄托在它们身上。君怜却觉得颇为失望,现在还有几家坚持自己或请人写春联?还有几人能剪出精致的窗花?一些传统手艺,在时代列车里渐渐被抛弃。除夕夜对于农家人而言,不光是吃顿比平常丰盛很多的菜,更是祭祖的大日子。八仙桌上先端上九碗菜,摆好碗筷,倒上老酒。“丽丽,请太公、太婆、阿婆、阿爷吃饭……”君怜嘴上照办,心里却觉得好笑,不过她不敢表现出来。朝门口边即下座,没“人”坐,放上一筒米,立一炷香,点燃——祖先开饭啦!期间,任何人不可随意走动,俗话说得好,祖先很生气,后果很严重。半柱香过去,祖先吃饱喝足。妈妈取来一畚箕元宝,在门口烧,边烧边请求祖先“在那边待得好点,钱我们会送过去的,平常日子就别回来了”,来年发发善心,保佑一家老小平平安安。末了,妈妈娴熟地在纸灰上倒点老酒。
开吃年夜饭!君怜吃着芥菜笋丝。冬季一到,爸爸就会扛起锄头上山找冬笋,一般都放在黄泥土里,保持它最大程度的新鲜,过年时可以招待客人,多的还能让亲戚带回去。过去村人们还不太稀罕这冬笋,不过是拿来充数,如今随着镇里菜价日益上涨,冬笋居然涨到几十块一斤。这一来,爸爸挖得更勤快了,这可是年末最后一发!妈妈会去野地挑很多荠菜。将锅烧红,放入腊肉丝,煎出油之后和笋丝儿一起炒几下,放进荠菜,放入料酒,特别是家酿米酒,炒几下出锅。她最喜欢的冬春午餐不过多道工序:待菜色略变后倒入年糕,干炒出锅。家乡是片一年四季都能吃到笋的土地,到处都有竹的身影。东坡先生所言“宁可食无肉,不可居无竹”是当地人深切感受到的,不同的是,他们并非因为无竹落俗,而是祖祖辈辈都靠竹吃竹。即便他们走出大山去闯荡,被问及家乡,无论回答如何也会捎一句,四面都是毛竹山。竹的生命力异常旺盛,短短一年里就能从点儿大的领地扩大成一小片竹林。君怜家门口就种了一亩田的竹林,一年四季都有麻雀在枝叶间啁啾,鸡鸭在里面玩耍、觅食,回报以肥沃的排泄物。小狗也爱凑热闹,没事儿就去里面转悠,夏天的时候在林下小憩一会儿,图个凉快。到了初春,一场春雨过后,爸爸就穿着雨靴进林子——挖早笋。这时的笋肉鲜嫩,和腌过的芥菜煮,放几片腊肉,酸咸可口。初夏天气渐热,饭时必备鞭笋汤,笋的口感无比鲜嫩,汤里尽是笋的浓香。秋季的笋个儿大,不受欢喜,乡人挖来卖掉大部分后才会留下剩余来烧。那些大个子也大都进了村里小厂子经历保鲜处理,放进金黄色的方罐子,再出售给外地食品厂。如今这些厂子都已关闭,大部分的人都选择了出去闯江湖。爸爸妈妈比平日里都要健谈,看起来他们的心情都不错。妈妈将一大把香菜放到腌菜肉汤里,还招呼君怜多吃点。君怜冷冷地问,什么时候见我吃过香菜?妈妈漫不经心地说,香菜都不吃,古怪去了。这种挥发油丰富的菜,在她小学时简直就像魔鬼一样捉弄她一番。那年出了水痘,妈妈听说长水痘的人只需让水痘尽情发出来,不久就能痊愈。她便遵照民科,用香菜熬汤。君怜不爱这味儿,怎奈常常高烧,轻则浑身无力,重则昏厥,只好捏着鼻子一口喝下。鼻子恢复呼吸的瞬间,会邪恶地让她长久回味那独特的臭味。几天之后,水痘算是过去式了,香菜却留下邪恶的阴影。爸爸说起小时候的年夜饭,小孩子不容许吃鱼,因为鱼要留着招待拜年的客人。他还说,假若他跟君怜一样总夹一碗菜,爷爷会拿筷子打他的手,因为这是不礼貌的行为。比如花生,每餐只能夹六颗,再多就不行。君怜心想,幸好刚才阿爷吃了饭拿了钱心满意足归去兮。果然,讨好祖宗有福报,君怜暗笑,转向豆腐——这可是年前廿五刚做出来的,是祭祖不可或缺的菜品。
吃完,一家人坐在电视前等联欢晚会。等邻居招呼爸爸去打牌,他便兴冲冲地出门,可能会到半夜,可能会通宵,这取决于他的牌运。妈妈则到邻居大妈家串门。家里清冷,剩她一人。她于是打开书,进入梵高的世界——她由衷地热爱他。他是伟大的天才!他真诚地对待艺术,对待朋友,内心炙热。他是坠落凡尘的天使,偏偏呼唤艾酒作为唤醒艺术之灵的魔力,终变成朋友远离的恶魔。他说:“即使我疯了,也会是个名垂千古的疯子。”看到这句话时,君怜拼命点头,连忙说,是的是的,你是卓越的疯子!可他郁郁寡欢,他渴望知己,他呼唤真我,他把希望融入色彩,他让生命跃动于作品中。“可惜现在的我,只是个一名不文的狂徒而已。”追求艺术的人,多少是生前便可以功成名就的?幸好,他不算太孤独,还有一个哥哥提奥始终支持他。君怜想,如果我是提奥,我是否具备眼光赏识一个不被世人赏识的天才,是否甘愿资助他并不蔑视他,是否具有这样的耐力、信心与忠实?我想我没有,这就是平凡的人。天才的确天才,伯乐何尝不是?才十一点多,乡下的岑寂被一声声烟花爆竹打破,此起彼伏的雷声,早已从原初的“吓唬年兽”演变成辞旧迎新的庆贺。每年都会听到鞭炮烟花的声音,过去农村里只有早上的时候来几门炮。那种一点然后往天空抛的炮,特别吓人,她总是担心哪一个会飞到自己面前。现在农村里几乎没了那种,而且代替者越来越多,不亦乐乎者也越来也多。人们有几个钱了,开始买响声更多的爆竹,买各色烟花,放一整晚,清早再来开门炮。谁还能睡得了觉?妈妈在初一起床的时候开玩笑说,后门放了很多,好像在炸我们家房子一样!君怜放下书,满心不悦,如今守岁,怕是不得不守。
不经意看到那支笔,它静静地躺了半年多,油墨早已用尽,上边的图样被汗渍磨得断断续续,黑色笔套早已失去光泽,却是她最珍爱的。一切源于某一天,就在她用笔的第二天,他坐在她的前排,似乎故意侧着身子,将他的笔横放在桌子中心位置。孤零零的笔,白色的笔套,那么刺眼!后来才知道,那笔有两种类型,一种是黑色的,另一种是白的。有时候难眠自嘲,这种巧合的概率难道很小吗?为什么偏执于这么个大概率事件而不能理智地将自己从无止尽的猜疑里解放出来?她的心便好像空际一样千变万化,一会儿相信真的有什么情愫是明明白白地存在的,一会儿又推翻所有的证据,一会儿又琢磨是不是有隐情,一会儿又害怕自作多情必自毙。当独角戏无法满足此人对未来的遐想空间时,她便渴望找到一个出口。他越是模糊不清,她越是欲罢不能,介于希望与绝望之间的感情,总是渴望找到落脚点。她否定一切,那些幸福与痛苦,瞬间变成心中最受鄙夷的情愫。然而,可怜的人儿,坠落并没有摔碎希望。等到冷静一些了之后,她仍在努力地、迫切地找寻点点滴滴的证据,证明一切都不是一场梦。一切都并不如意。她痛苦地张望,四周都是悬崖峭壁,找不到出路。多么希望有一天可以遇到他和某个女生亲昵的模样,那刻,她一定会放得下。她能预想,见到的那刻,她会很难过,可能难过得像是要死了一样,但也许只有类似这样的手段方能斩断她纠结的思绪。可不得不说,正是不确定性,支撑了爱情的希望、诡异和甜蜜,也造就无尽的暧昧、揣测,不断轮回的希望与破灭。幸福那么微妙,痛苦那么短暂,一切都那么深刻!多渴望能够在新年开始的零点零一分,发条祝福短信给他,或者收到来自他的祝福,但是手机一直丢在一边,没有任何响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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