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还是迎来了大雪。
黄权知道原因,小冰河时期造成的。
年年有灾,每灾持续时间数月至半年不等,多灾并发。瘟疫缠绵横行、蝗虫遮天蔽日……
就连南直隶、浙江都被灾害频频光顾。
黄权登基第一年,在他的京师御书房案台之上,就收到过《备陈灾变疏》:
“……臣奉差事竣道,经臣乡延安府,自去岁一年无雨,草木枯焦。
八九月间,民争采山间蓬草而食。其粒类糠皮,其味苦而涩。食之,仅可延以不死。
至十月以后而蓬尽矣,则剥树皮而食。诸树惟榆树差善,杂他树皮以为食,亦可稍缓其死。
殆年终而树皮又尽矣,则又掘山中石块而食。其石名青叶,味腥而腻,少食辄饱,不数日则腹胀下坠而死。
民有不甘于食石而死者,始相聚为盗。而一二稍有积贮之民,遂为所劫而抢掠无遗矣,有司亦不能禁治。
间有获者,(盗贼)亦恬不知畏,曰:‘死于饥与死于盗等耳,与其坐而饥死,何若为盗而死?犹得为饱死鬼也。’
最可悯者,如安塞城西有粪场一处,每日必弃一二婴儿于其中。
有涕泣者,有号泣者,有呼其父母者,有食其粪土者。至次晨,所弃之子已无一,而又有弃子者矣。
更可异者,童稚辈及独行者,一出城外便无踪影。
后见门外之人,炊人骨以为薪,煮人肉以为食,始知前之人皆为其所食。而食人之人亦不数日后面目赤肿,内发燥热而死矣。
于是死者枕藉,臭气熏天。
县城外掘数坑,每坑可容数百人,用以掩其遗骸。
臣来之时,已满三坑有余,而数里以外不及掩者,又不知其几矣。
小县如此,大县可知;一处如此,他处可知。
幸有抚臣岳和声拮据独苦以弥盗而兼之拯救。捐俸煮粥以为之率,而道府州县,各有所施以拯济。
然粥有限而饥者无穷,杯水车薪,其何能济乎?
臣仰窥皇上宵衣旰食,无念不为民生虑,无刻不为安民计。
若不急救,此一方遗黎恐死者死矣,为盗者为盗矣……”
一晃,黄权登基已有十年。
十年……
毫无寸功与建设。
百姓仍然互相举刀为匪,互相吃下对方“米肉”换得一时苟活。
东南“独立”,东北建奴虎视眈眈,西南西北流民匪军已近百万!
重生而来的黄权,他想拯救往后五百年的华夏遗憾,却也似乎越干越错,事态越来越糟……
一身布衣打着数处补丁的黄权,他挨着另一个蓬头垢面的人,正一块坐在一处残破的屋檐下。
这个蓬头垢面的人,并不是乞丐。最起码他知道坐在自己身边的人是当今圣上。
此人头上满是油腻和头皮,已经无法猜测是一年还是两年未曾打理。杂乱的头发又都扭曲的裹在一起,间或其中,又是无数的虱子聚众做窝……
“皇兄,每到天气晴好的时候,我也学会了一件趣事。你看……”
此人从自己的破碎的衣领间,随便一摸,一只硕大的虱子就在他手指之上捏紧。
嘴巴一张,“咔叽”一口,他把从自己身上摸出来的体虱,当着黄权的面,微笑着吃了下去。
似乎味道还行,他又继续朝自己身上摸去……
他是黄权当太子参与夺嫡之争时,最有力的臂膀。也是黄权登基后,全天下最有实权的亲王。
如今的他,和黄权一块坐在一处残破的屋檐下,在近冬的季节里,晒着太阳。
美美的吃着从自己身上摸出来的体虱……
阳光正好,晒得身上暖暖的四处都痒。
“皇兄挨我坐这么近,这发虱和体虱……”
没等这人话说完,被一双红透的眼睛盯着,打断了他继续说下去。
“三弟!”
“朕……”
“我……”
黄权哽咽中,明明心里有无数想说的话,却无论如何也说不出口。
此人看了一眼黄权,将身上的破衣烂衫,痛快的全脱了下来!
迎着初冬的正午阳光,晒的当真浑身舒坦!
“除我之外,还能深入建州而又不至于让你怀疑的人,还有谁?”
“当年父皇对我们两兄弟的厌恶,对皇兄百般斥责,将我发配北境,焉知非福?”
“啪!”
他拍了一下手。
同样一群衣衫褴褛瘦骨嶙峋,又都满脸泪水的人……
他们推着板车,背着包裹的人。
安静的出现在了黄权视线范围里。
“漠北诸部高原至北海、建州奴儿干都司平原到库页岛……”
“皇兄,此间山川地理、风土人情……尽皆于此。”
堂堂一朝最有权柄的亲王,领着一群“战死”“失踪”的原神机营将士和原第一届军事学院毕业的学生们……
他们跑去了天朝最寒冷的北境之北,为了给黄权绘制最详实的地图!
寒冷、饥饿、林海、雪原、沙漠、戈壁、敌人、野兽……
没人知道这群人到底经历过什么,又具体牺牲了多少人,只是为了获得一份详实的地图和地方志!
就连凯旋,黄权贵为天子,也都只能穿着百姓布衣前来迎接这群英雄回家……
他们是从海上回来的,在江南一处无人问津的小港靠岸。
黄权得到消息后,第一时间就等待在这里。
可他终于见着这群壮士归来后,竟然无语凝噎。
他能说什么?
一碗热汤,一件干净的衣裳。
这群英雄,上岸后,唯一的要求,只有这些……
“皇兄,我走以后,恐怕难为了七妹了。呵呵呵。”
黄权眼睛又是一红。
为了迷惑京师文武百官,堂堂一朝长公主,白天女儿身,晚上时女扮男装假装起一代权王的府中当家人。
她,至今已年近三十,却依然未曾选过驸马……
黄权坐在屋檐下的地上,他甚至不敢直视这群英雄。
“这……神机营,以后还是交给……”
“不了,皇兄。以后,我还是做一个普通富贵王爷就好。七妹选婿之事,不若皇兄就交给臣弟我来主持,如何?还有啊,你常年在陪京不得脱身,那京师里也需要一个你信得过的人帮你镇着,那马公公平日里干的还行,就是手腕啊,还是松了点!哈哈哈……”
黄权惊讶中猛的抬起头,看着正爽朗大笑的三弟。
赤条条的站在阳光之下,让黄权有些仰望。
他真的甘心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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