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几件事发生得如此密集,又巧合连连,未免太蹊跷了些。
念云心里存着疑惑,次日便借口身体不适,召了梁侍医来。
那老侍医请过脉,见脉象并无异常,便摸着胡须笑起来:“小丫头原来是心病啊!”
念云一骨碌从榻上坐起来,笑道:“老头儿医术高明。”
梁侍医低声道:“牛氏那怀胎是真,跌倒是真,落胎也是真。只不过那脉象表面看来不过是有些体虚弱证,实际上内里寒气甚重,寻常医者只怕难以辨别。”
念云想到王良娣的话,遂问:“你是说,她这一胎即使现在不落,也是生不出来的?”
梁侍医点点头:“她先前曾落过一次胎,体质又寒凉,往后便是再怀,也出不了两个月。”
念云又想到了别的,问道:“她身上可有中毒的迹象么?”
梁侍医摇摇头:“何须下毒,老夫昨日问了那牛氏的日常生活习惯,她平日里因爱那栀子的甜香,甚爱饮一种栀子茶,以代茶饮的份例自然不至于有毒,可栀子性大寒,她体质原本就偏寒……”
念云问:“就只在茶上头?”
梁侍医道:“牛氏喜食水产海鲜,虽无日常供应,却常有干贝海菜等物上桌,寻常汤羹亦常加白菊调味……”
下毒次数多了容易露出马脚,实不易为,可顺着她的口味喜好在饮食上做这些手脚倒是不难,甚至可以说是手法高明。寻常人吃了自然无妨,便是体质寒凉的,少吃几次也不会有什么问题。
梁侍医却道:“单是这样,也不过就是叫她不易受孕罢了。”
“还有?”
梁侍医低声道:“她那屋里所焚的香料里头,恐怕有少量的龙胆草和麝香。”
牛昭训喜熏香,那屋里的香料可是无时不刻闻着的,日积月累,又加上那些寒凉之物的作用,自然损了根本。
念云叹道:“宫中这些事,果然都防不胜防!”
梁侍医笑道:“防不胜防?老夫还不是活到了这把年纪!”
念云被他逗笑:“你这老头子既不用争宠也不用生儿子,怕什么!”
梁侍医把眼睛一瞪:“不用生儿子就安全了?这些年尚药局和药藏局里头有多少御医侍医被牵连进去!我老头子无父无母无妻无子,我不趟他们的浑水,他们就奈何不得我。”
可不是么,王良娣同牛昭训要怎么斗,那都是她们的事,与她无关,不去趟她们的浑水便是了。
没几日便到了七夕,这一日因为圣上要在后宫里陪妃嫔们祭星,外头也就没有设宴,这天晚上所有的朝臣们都得以回家陪着家眷听戏赏月。
天气甚好,一大早便是阳光明媚,晨曦的碎屑透过窗纱零零星星地撒进来,屋里的陈设都染上了一层淡淡的金黄。
因年节下宫里总要赐宴觐见等,太子和郡王夫妇时常要入宫,一年里头东宫其实难得齐全地热闹几回。
七夕这日太子和李淳今儿都在家里用晚膳,故东宫是把七夕当做一个大日子来过的,在丽正殿设下了家宴和歌舞节目等。
念云早早起身,便亲自到内府那边去看着,叮嘱他们把晚宴和歌舞戏班等都准备好。
丫鬟们得了空便三个一群五个一伙,一大早便拿洗脸的铜盆装大半盆水,端到外头去晒,那是预备着晚上乞巧用的。
到了傍晚,丽正殿前面的空地上已经摆好了香案,上面端端正正摆着一个青铜的兽首香炉。念云素日里奉行节俭,这一天也吩咐用上最好的沉水香点了,香烟袅袅,香气十分细腻,沁人心脾。
香案上面放着几盘瓜果、酒水等,巧手的厨娘把糕点做成五色的,还捏成各种形状图案,十分精巧,丫鬟们还采了各色鲜花,姹紫嫣红的一大盘也摆在香案上。
东宫的女人们一个个都细细装扮了,陆续来了丽正殿,环肥燕瘦,各领风骚。
先是按着身份依次祭星,之后主子们便在丽正殿的正殿里开宴,丫鬟们不用当值的皆在丽正殿周围三五成群地玩闹,这一日得了太子的特许,不必守着平日里的规矩。
念云环顾四周,见那些妾侍们都带着孩子,有几个小的时不时离席玩闹,十分热闹。却不知怎的,总觉得少了点什么。
她忍不住问:“怎么不见了宁儿?”
她身边的四个大丫鬟都守在这里,绿萝连忙回道:“宁儿在偏殿里玩,十一娘若想见他,我这就叫乳娘带他过来。”
念云知道她们是怕她见了心里不痛快,所以不带宁儿上来的,可他究竟只是个孩子,这样热闹的家宴怎好丢他一个人在偏殿里?念云到底养了他一回,还是有感情的,忙叫绿萝去带他来。
不多时果然乳娘就带了宁儿进来,这一年都极少见到他,小包子清瘦了许多,也长高了许多,身形抽条了不少。
他如今一直是养在蕙娘身边的,因此一进来,先向蕙娘行的礼,叫一声“蕙姨娘”,又向着丁香行礼,“姨娘。”
见他是先跟两个姨娘行的礼,乳娘连忙带着他往太子和良娣那边去,见过了祖父祖母,又到郡王和郡夫人跟前来。
宁儿先是叫了一声“阿爷”,继而看到念云身旁有乳娘抱着一岁多的宥儿,两个小孩儿互相打量了一番,宥儿不认得他,眼里只是好奇,宁儿眼里却涌过一阵深深的,不属于他年龄的悲伤来。
念云见气氛有些异常,正要说话,宁儿却忽然红了眼睛,强撑着没有把眼泪掉下来,像个小大人似的,梗着喉咙,“阿娘!”
念云听得一阵心酸,像被一只柔软的小手捏了一把似的,几乎要下泪,忍不住朝他伸出手:“宁儿,来,坐到阿娘这里来。”
宁儿有些迟疑,小小的身子微微地扭动了一下,却不待乳娘吩咐,已经走到念云身边去。
念云叫丫鬟拿个凳子来,放在宥儿旁边,又加了一副碗筷,念云知道宁儿喜欢吃什么,亲自替他布菜。
先吃了些东西,见宁儿一直看着旁边的小小孩子,念云笑着指宥儿道:“宁儿,这是你三弟宥儿。”
宁儿仰起小小的脸儿问:“是阿娘生的?”
念云摸摸他的小脑袋,温和地道:“是啊,三弟还在阿娘肚子里的时候,你不是天天都盼着他早些出来陪你玩么?”
宁儿瘪着小嘴,委委屈屈的:“可是阿娘生了弟弟,就不要宁儿了……”
念云笑着替他整理在手里捏成一团的衣襟,“阿娘前些时候身子不好,照顾不了宁儿,才把宁儿送去蕙姨娘那里住的,宁儿乖乖的听蕙姨娘的话。”
这时一班舞姬穿着艳丽的纱罗舞裙鱼贯而入,音乐响起,舞姬手腕上都戴着银质的小铃铛,随着舞蹈的节奏叮叮咚咚,声音夹杂在丝竹声中格外的悦耳。
冒兰珠本就是舞姬出身,又在塞外生活了许多年,性情更奔放些,到兴头处便离了席,随着音乐转到大殿中去,跟着舞姬们一起跳起舞来,她一身樱桃红的衣裳夹在那些鹅黄纱裙的舞姬中格外醒目。
大唐民风开放,这样的节庆时候跟着到大殿上去跳舞并不稀奇,许多擅长跳舞的妾室也纷纷跟着起身到大殿中央去翩翩起舞,甚至一些会跳舞的丫鬟们也三五成群的在一旁载歌载舞。
一曲终了,冒兰珠跳得畅快,将披帛都扔了出去,又跳着胡旋舞,一路转着圈儿到了念云和李淳坐的案边,见念云面前放着切好的炙羊肉,也不打招呼,伸手拿了便吃。
念云只顾着和两个孩子说话,也不搭理她,她却站住了,打量着两个孩子,嘴里啧啧有声:“夫人,你自己生的还不如这一个,啧啧,还是嫡子,都赶不上庶子……”
宁儿的天分一向是不差的,又懂事甚早,虽然去年那件事后沉默了许多,但瞧着还是十分灵气的一个孩子。相形之下,宥儿样貌虽不输兄长,天资却有些平庸了。平时也不觉得,只是这时候人比人,就分出高下来了。
可这话谁敢这般直截了当地说出来,这冒兰珠还真是口无遮拦。
李淳脸色已是不好,要拉开她,念云却抬起头来,正视着她的眼睛,声音不大,却掷地有声,足以让大殿里所有打算搬小板凳看热闹的人听个清楚明白:“我是他们的嫡母,宁儿,恽儿,还有宥儿,都是我郭念云的儿子。”
她顿了一顿,继续道:“兰珠,若是你往后生下了孩子,也一样是我的儿女,你只是他的姨娘。入乡随俗,这便是咱们中原的规矩,妹妹还要好好学学才是。”
冒兰珠瞪着一对绿色的大眼睛半天说不出话来,只得去拉李淳跳舞,李淳原是不想去的,看看念云,念云却点头示意他去,他只得跟着冒兰珠转到大殿中间去。
宴饮已经差不多,人人都沉浸在自己的欢声笑语里,白日间晒了水盆的丫鬟们小心翼翼地把水盆端到丽正殿外头,一人拿一根银针,围着水盆,小心翼翼地往水面上放针,好叫那细细的银针浮在水面上,比谁最心灵手巧。
有好几个手法轻柔细致的丫鬟都成功了,这回又要比那针投在盆底的影子像什么,瞧瞧有没有得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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