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见陛下直接挑明,念云的心反倒放下了些,道:“要不然,宣他进宫来,好好敲打一番?”
李淳叹道:“如今朝廷上下,看来还是不太平啊!朕今日若只是敲打一番,明日又当如何?”
念云暗暗心惊,陛下此时心里想的主意,好像有些可怕了。她站起来:“陛下打算如何?”
李淳道:“既然背后有人撺掇,不如将计就计。你我暂时佯装不知,将他背后的人引出来……一网打尽。”
一网打尽。
见念云低头不语,李淳安抚道:“你放心,念云,只要他不对朕下杀手,朕……朕向你发誓不会伤害他。只是他背后蠢蠢欲动的人,不得不除,就算是以后他登基,这也将是一个巨大的麻烦,朕得替他扫清障碍。”
这一点念云倒是不担心。恒儿这个孩子即使偶尔有些犯浑,但他绝不至于对自己的父亲痛下杀手。他没有他父亲的魄力,也没有那个狠心。
事到如今,她又能说什么?她只后悔自己当初的心思都放在宁儿身上,反倒把自己这个亲生儿子给忽略了。
然而,引蛇出洞这种事情,必定是要抛出诱饵的。对方的目的在于陛下和皇位,那么……
“那么陛下……打算以什么为诱饵?”
李淳淡淡一笑,“朕。”
“陛下不可!”念云有些着急,即使陛下自有他的布局,但谁又知道会不会出现意外?陛下以自身为诱饵,万一……
到时候不仅陛下会有危险,岂不是还要陷恒儿于不义?
李淳轻轻抚摸念云的发鬓,“念云,朕以为这些年来你的心已经够硬了,可面对骨肉血亲的时候,你还是那样心软。你放心,这么多年来,朕什么时候让你失望过?”
“可……”她的话梗在喉咙里,半晌也没能说出个所以然来。
李淳拿过她面前的茶水喝下,看似无意地说道:“正月里,朕打算出城,去长安西郊太庙祭天。”
李淳平日里看似随意,但紫宸殿可处处都是护卫,几乎是防得密不透风。而且,大明宫里她的势力太盛,若是想对他动手,自然是出宫以后最合适。
自从宁儿出事以后,他已经有好几年不曾出过大明宫了。若他决定出宫,那自然是一个千载难逢的好时机,对方绝不会放弃这个大好机会的。
这个年过得颇有几分忐忑,对于念云来说,她的夫君,她的儿子,将面临着一场重要的对决。或许真正与陛下对决的人并不是恒儿,但恒儿是明面上的人,依然让她万分揪心。
明日就是陛下去西郊祭天的日子了,这天晚上,李淳早早就到蓬莱殿来了。
念云正在和茴香一道研究菜品,本是想着要丰盛一些,明日陛下恐怕吃不好。可研究来研究去,这一道也想留着,那一道也想留着,好似有些太过丰盛了,反倒又觉得不吉利。
她拿着朱笔往菜谱上勾勾画画,左右打不定主意。
李淳忍不住“扑哧”笑了出来,“可莫叫人看见笑话,掌管大明宫十几年的贵妃娘娘竟然为一餐家常便饭这样绞尽脑汁!”
念云这才发现他已经进来了,带着一点薄嗔,把朱笔往旁边一丢,将菜谱塞到他怀里,“好了,那陛下来决定吧,吃什么陛下说了算!”
李淳笑一笑,贴在她耳边轻声道:“可还记得那合欢花浸过的御酒么,朕怀念那个时候的味道。”
当年就是因为第一次到大明宫去赴宴,尝过一次那合欢花浸过的御酒,她赞了一声好,于是他记住了,后来,畅儿从宫里带回来两坛送与她,结果被婆婆和小姑子合谋,在酒里下了药,促成了她和李淳的第一次圆房。
回想起来,已经是很久远的事情了。
后来,自从她进了大明宫以后,再有宫宴,她便把那酒换掉了。那是属于他和她的记忆,她有些幼稚地不想同别人分享。
说起来,也是有许久不曾尝过那种合欢花浸的酒了。
她忍不住笑了,“妾每年都命人酿几坛子埋在蓬莱殿后边,已经存下许多了,这就命人去挖两坛子过来。菜品呢,陛下今儿想吃些什么?”
李淳轻轻笑着,伸手揽住她的腰身,将头靠在她颈窝里,“还记得么,当年你怀着恒儿的时候,胃口不好,吃什么吐什么。后来朕亲自去外头替你寻了一个江南的厨娘,朕还跟着学会了一味紫苏鱼。”
那个时候,真是一段美丽的日子,虽然有蕙娘和一班庶母在旁插科打诨,但也不过都是一些小打小闹的把戏,没有复杂的权谋,没有什么江山大义。
“念云,朕想去厨下再替你做一次紫苏鱼。”
她伸手去将头上那些沉重端庄的饰物取下来,“妾和陛下一起去。”
念云有很多年没有进过厨房了,即使是蓬莱殿的小厨房,她也多年不曾亲自进去过,一向都是茴香绿萝两个替她照看着。
厨下的小太监宫女都很勤快,厨房里十分干净整洁,许多食材整整齐齐地码在架子上,各种作料也分门别类摆放在一旁。
念云问厨娘:“可有活鱼么?”
这寒冬腊月,活鱼恐怕不易得。
厨下的小太监自告奋勇道:“娘娘想要活鱼?这个容易,只要在太液池的冰面上凿一个洞,莫说是一两尾,便是十尾八尾也不难,娘娘稍等,奴才这就去。”
念云四处看了一圈,道:“也就是这大冬天最恼人,紫苏只怕也是没有的。”
厨娘道:“夏日的时候留了一些晒干的,味道怕是不如新鲜的,倒可以将就着用。”
李淳道:“将就着用罢。”
趁着捕鱼的小太监还未回来,李淳便捋起袖子,亲自动手去切生姜、葱花等物。念云索性把厨娘等人都打发了出去,自己坐在一旁去烧火添柴,两个人似一对民间小夫妻,在厨下忙个不亦乐乎。
念云手里拿着一根木柴拨一拨炉火,笑道:“倘若陛下不是皇帝,妾不是妃子,如此好像也不错。”
李淳走过来,温柔地替她拈去头发里沾的一点儿草木灰,低声道:“下辈子,就这样。”
这时那捕鱼的小太监已经回来了,衣裳湿了一半,手里提着一尾活蹦乱跳的鲫鱼,站在厨房门口,见这情景,进来也不是,不进来也不是,有些尴尬地站在门边。
李淳抬头看见,便微笑着从他手里接过鱼,又命他快回去换衣裳。小太监从来不曾见过他们威严的陛下脸上竟会有这样温柔的笑意,手里还提着一尾急于……
简直有点太不寻常。他愣了半天,才跌跌撞撞地跑回去了。
多年不曾亲自动手,但李淳的手艺并未生疏,看着英明神武的陛下手握菜刀,手起刀落就把鱼给收拾干净了,念云也有些诧异。从前不曾见过陛下的手艺,还真是有些可惜。
“发什么呆,把火烧旺一点。”李淳迅速将鱼身上来回划了几条口子,然后抹上了盐巴,准备下锅,俨然一副大厨的样子。
念云连忙添柴火,一面拿大蒲扇去煽火。
不多时,一道鲜美紫苏鱼上桌,李淳又动手炒了两个小菜,这才心满意足地叫了厨娘等人进来,带着胭脂里已经混了不少炉灰的贵妃迆迆然往大殿里去也。
一壶合欢酒,一道紫苏鱼,满满都是二十年来相携相伴的味道。三杯酒下肚,李淳温柔地看着念云,“念云,这些年来……实在是委屈你了。”
“妾不委屈。”念云摇摇头,“陛下这些年来对妾的恩宠,无出其右,妾这一生,已然知足。”
李淳轻抚她的发髻,她的眼角已经有了淡淡的鱼尾纹的痕迹。这些年来,后宫中的事从来不曾给他添过什么麻烦,的确是辛苦她了。
“念云,其实朕……朕从登基的那天开始,就在想着应该立你为后的。”
念云淡淡一笑,靠到他怀中,“妾与陛下之间,何必还说这些,立不立皇后,又有什么区别?”
李淳低头想想,也笑了,“是,区别不大,但朕还是想给你。念云,等朕回来,朕一回来,便拟旨立后。朕也想明白了,这些年来,朕总是在顾忌着那些老头子们说什么,但实际上,朕不管怎么做,也都不能让他们满意。朕不如就任性一回,为你任性一回。”
许是这酒有些醉人,两人都有些微醺,话便越发的多了,也越发的感伤起岁月来。
“念云,朕当年送你的那块玉佩,一直都没怎么见你戴过,你该不会是已经弄丢了吧?”
那块玉佩,当年在他同姊姊有婚约的时候,就硬要送给她,她不敢接,最后还是送到了姊姊手里。
可后来,她成了郭念云,于是那玉佩又回到她手里,她却始终都不愿意佩戴。
她站起身来,头有些晕,摇摇晃晃地走到妆台前,从最顶上的一格屉子里摸出那块玉佩,在李淳面前晃了一晃,带着一点得意的笑容,“看,在这儿。不过,陛下告诉妾,这玉佩是送与念云的,还是送与木叶的呢?”
李淳也笑起来,到底她不愿意佩戴的原因还是这个。
他把那玉佩系到念云腰上,“这玉佩,朕只有一块。送与了……你。”
无论你叫念云还是叫木叶,都只是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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