陛下的身体暂时还看不出太大的端倪来,只是近身伺候的人知道他会时常吐血、发热,而这也成了郭太后的一块心病。
从得知陛下的病情以后,郭太后就暗中命郭家众人四处搜罗珍稀的医学古籍往尚药局送,试图从中找出一点治疗的线索。而尘积多年的长阁,因为其中颇有一些孤本,她也命亲信去整理,然后将其中的医书送去给梁御医看。
就在郭太后发现陛下的发病次数越来越多,越来越频繁的时候,尚药局有了新的进展。
在长阁找出来的一本孤本里头,找到了一个失传已久的方子,或许可以治愈陛下的病。但年代久远,关于病症多少有些语焉不详,梁御医也没有十足的把握。
而且,那方子里头有一味珍贵药材,生长在昆仑上之上,十分难得,世间难觅其踪。
梁御医将这件事汇报给了郭太后,郭太后道:“恒儿是哀家唯一的子嗣,也是大唐的帝王,若恒儿这个时候有事,恐怕朝局又会动荡不安。所以只要有那么一点点的希望,哀家都得去尝试。哀家这就命人去寻药,你看这药需要多长时间能配得?”
梁御医苦笑一声,“若真是这样简单,老夫就不必来向太后娘娘说,早已派了药童出去寻药了。这药不但难得,更是难于保存,采下来必须在两个时辰之内配药,不然将药效大减,无甚用处了。”
郭太后沉吟了片刻,问道:“那么尚药局……可还有信得过的人能办这件事?”
这个方子本身就已经失传已久,书上写得也不是很明确,连梁御医自己都没有十成的把握能把药成功地制出来。即使制出来了,也未必就能确保治好陛下的病。作为尚药局最好的御医,他并不认为还有谁能胜任此事。
梁御医并没有回答,他沉默了片刻,像在做一个极大的决定,然后向郭太后深深鞠了个躬,道:“老夫活到这把年纪了,该看的,该享受的,都已经经历过了。老夫亲自请缨,愿前往太行山替陛下配药!”
郭太后吃了一惊,他这把年纪,莫说是跋山涉水去寻药配药,就算是出一趟远门恐怕都未必出得了。虽然陛下龙体要紧,可……
“你还是起来罢,陛下的病一向都是你看的,你在哀家身边,哀家还能放下几分心。你若出什么事,叫哀家怎么办?”她亲自伸手扶起梁御医,这二十多年的时间里,他帮了她和淳太多。
梁御医摇了摇头,似乎还有什么事情想说,但最终还是没有说出来,只是道:“老夫这衰朽之身,留着也无用。若是舍老夫一人,能为大唐的江山社稷做一点贡献,便是死,也死得其所。老夫心意已决,太后不必再劝。”
郭太后站起来,向着梁御医郑重地鞠了个躬:“如此,哀家便拜托你了。尚药局的人,你可随意挑选,哀家再命二十名侍卫护送你。”
梁御医点点头,没说半个谢字,拜别而去。
梁御医离开之前替李恒开了半年的药方,然后收拾了简单的行李,在侍卫的护送下离开了长安城。
自知晓李恒的病情以后,郭太后为了不让他太过于操劳,每天又开始了持续的上朝,垂帘听政。众臣不解其意,但太后自先帝驾崩以后便经常听政,倒也算不得太反常。
这天的早朝,郭太后正与众臣商议,猜测今年江淮一带恐又有水患,因此需提前准备出赈灾经费。正说着,只听得外头长长的一声:“报——”
众人脸色都变了,上朝一向是不许人打搅的,只除非一件事,那就是六百里加急兵报,可是随时打断朝堂,送进来请皇帝定夺。
郭太后藏在袖底的手轻颤,但她还是保持着镇静,命外头的人进来说。
“启禀陛下,启禀太后娘娘,成德反了!”
成德?那片地方一向就不大安稳,从前和镇海、淮西等几个地方都有勾结,要反,恐怕也是迟早的事。但郭太后还是有些诧异,“成德怎么会这个时候反,不是刚刚派了田弘正去赴任,继任成德节度使的位置吗?”
那兵士喘了两口,好不容易把气稍微顺了顺,回道:“王庭凑自立为留后,杀了田弘正!”
什么?郭太后半天才回过神来,先前田弘正去赴任的时候,带了两千多牙兵,这不符合规矩,而且朝廷也不允许一个节度使有这么多自己的势力,因此不许,遣散了他手下的两千多牙兵。
哪知道,这才刚把牙兵遣散,田弘正就遇害了。
郭太后的眉头拧了起来,“怎会这样?”
那兵士沉默了片刻,道:“据属下所知,田弘正从前东征西讨,恐怕与成德地方的部分将士有旧怨。故王庭凑抓住机会煽风点火,以致于节度使被杀。田节度使正是因为顾虑到这一处,才会带两千牙兵赴任以求保全……”
如今朝廷里的内忧还没解决,外患又来了。
郭太后忍不住扶额,这到底什么时候是个头呢!她身为太后这么长时间,竟没有一件不难办的事,可惜李淳不在了,把这么一个大明宫,这么一个大唐扔给了她!
早朝就这样仓促地散朝,她再也没有心思去讨论什么未雨绸缪的事,连眼前已经发生的几件事都足够她头痛的了。
在散朝之后,郭太后并没有马上回蓬莱殿,她就这样沉默地坐在已经空无一人的大殿里,居高临下地望着底下的空旷,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郭鏦没有走,他缓缓走过去,绕过紫宸殿的高台,走到珠帘后头,站在她身旁。
“三哥哥,我总是觉得力不从心……”念云看见他,两个食指在太阳穴上用力地揉着,眉头紧锁。
郭鏦沉默了片刻,好似在回味她话里的无奈,良久方道:“你……可有好的人选么?王庭凑既然已经反了,朝廷总没有不征讨的道理……”
“我知道。”念云依然保持着揉太阳穴的姿态,眼神越发的疲惫,“可是派谁去?如今朝廷里,你看看,哪还有几个可用的人?宫中我还必须留着人,以防万一,不能把真正能用的人都调开。毕竟……”
郭鏦知道她说的“毕竟”指的是什么,他是那知道陛下真正情况的为数不多的几个人之一。
可是,又能如何?朝中必须留下人来以防陛下出现万一,那么王庭凑,难道就纵容他这样自立为留后,纵容他在成德做当地的土皇帝了么?他都已经诛杀了朝廷命官,这,就是谋反的罪。
郭鏦深深地看了她一眼,“我去吧。”
念云诧异地抬起头来,“你?”
郭鏦笑了笑,“你不信任你三哥哥么?”
他在朝中这二十多年,知道树大招风的道理,而且他身为驸马,一向都不大显山露水。但是这么多年的韬光养晦,念云相信,文韬武略,这朝中能和他相提并论的人恐怕也没几个。
这一次不同于往日,相比地方势力谋反,朝中的局势才是更重要的。她并不是不放心或者不相信他,而是此行太过于凶险。在这样的情况下,她根本给不了他多少人马,也许只有几千人马,那么他的安危怎么办?
郭鏦似乎猜到了她心里所想,笑一笑,“念云,你忘了,咱们郭家是武将世家,也最擅长打以少胜多的仗。如果运气好的话,说不定还能不战而胜呢?”
他故意把语气放得很轻松,告诉她,郭家的声誉不能到现在还在倚仗已经去世好几十年的子仪公。郭家是武将世家,倘若真的找不到合适的人了,众人可能最后还是会把目光投到郭家来。
与其这样,不如郭家的人主动请缨。
不战而胜的当然有过一次,那一次,他带着她一起出征,那时候薛七喜也还在她身边。那是三哥哥离她最近的一段时间,他保护着她,亲密无间,并肩作战。
但这一次……这次怕只是说说而已了。
念云仍是不放心,“可三哥哥,你若不在,朝中……可怎么办?”
他伸出手来,轻轻抚摸她高耸的发髻和发髻间沉重的金饰,“朝中还有大哥。”
大哥袭了父亲的爵,他的才略,以及对她的维护,未必会比他差,只是这些年来她一直同三哥更亲近。
她有些忧伤地看着郭鏦,她真是没本事,过郡夫人的时候总是要他帮忙,做贵妃的时候仍然要他帮衬,等到现在做了太后,宫中再无能威胁她的人,可她还是保护不了他,她还是需要三哥哥为她出生入死。
“就这么……赶紧定下吧,明日便领兵出征。长安城里的一切……你多和大哥商量。”
他把手从她的发髻上收回去,向她行了个礼,转身告退。
大殿的沉重木门打开,外头的阳光照进来,刺痛了她的双眸。她在铺泻的阳光里看见三哥哥的背影,高冠博带,好似一个剪影。
“三哥哥——”
她忽然忍不住,大步跑下那安放龙椅的高台,跑过大殿,在他背后三步远的地方站住。
郭鏦转过身来,微笑。
“三哥……”她的声音忽然哽咽了,“你保重。”
郭鏦笑着点点头,想了想,又叮嘱道:“若是最后你没有选定四皇子,一定要除掉他,不必顾及三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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