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天后,念云宣布了对薛七喜的处罚,念在初犯,且认罪态度较好,杖责四十,罚俸三年,此后七喜不再负责火烛,暂时配到司衣房挑水。
这场莫名其妙的大火让蕙娘彻底的消失了,待大火熄灭时,人们只找到了一截烧得黑黢黢看不出面目的躯体,太子下令以郡王侧室的规格,赐钱厚葬。
一个院落被烧毁,念云亲自与工匠设计商议,拆除院墙及残余建筑地基,将地面翻一遍,不再建房屋。
郭鏦命人送来许多上好的桃树,其中又夹杂碧桃、绛桃、红叶桃、千瓣红等许多品种,念云命人种下,好好侍弄。
但念云从来没有去过那片桃林。
那里有蕙娘的魂,他们之间冤冤相报,最后蕙娘死在了她手里,定是恨她入骨,巴不得做鬼也不放过她的。
她不敢和李淳说,更不敢告诉他,是她为了报复,坑害了蕙娘,又是她刻意纵火烧死了她。
可一闭上眼睛,仿佛就看见蕙娘在对她冷笑。
之前怀着婉婉的时候,大约是胎儿阳气甚重,倒也不觉得,这会儿越发明显,以致于夜不成寐,不时失眠。
李淳半夜醒来,忽然见念云大睁着双眼盯着帐子顶,吓了一大跳,这数年来他已经习惯了让她枕着自己的胳膊入睡,偶尔独自睡崇文殿的时候他竟想不起来自己多年来是怎样过的。
他臂弯圈着她的姿势紧了紧,让她的身体紧紧地靠在自己胸膛上。念云察觉,亦朝他怀里缩了缩,似一只怯懦的小兽。
他笃定她有心事。
“念云。”
“嗯?”
他修长的手指拂过她的眼角眉梢,微微的**,他的呼吸轻轻喷在她耳畔:“我是你的夫君,若有什么事,你不必藏在心里。”
她感受着他带来的暖意,良久,方缓缓道:“淳,若有一天,殿下登基了,你是会好好辅佐他的吧?”
李淳不知她如何说起这个,道:“那是自然。”
念云想了想,又道:“如果有一天,你……坐上了那个位置,你也是会以天下为先,励精图治的吧?”
他的吻落在念云浓密的睫羽上,“我会,我会。念云,若有那么一天,我一定会以天下以大唐的江山社稷为重,掌管好李氏列祖列宗留给我的大好山河,保护好你们母子。有我在,我保证不会为了彼此之间争权夺利而置李唐江山于不顾,我保证你是后宫第一人。”
念云得了他的保证,忽然觉得疲惫,慢慢滑落到幽深的梦境里去。
李淳知道她必定是胡思乱想了些什么,有心开解,便叫了郭鏦到宜秋宫去陪伴她。
郭鏦一进门,见她又在发呆,笑道:“我的好妹妹,这是怎么了,你家相公又纳妾了不成?”
念云抬头望向那桃林的方向:“我心里总是不安稳。”
郭鏦走过来,轻轻抚摸她的头发。
“那是天意。”
“不,三哥哥,那不是天意,是我手上开始沾染血腥。”
郭鏦的身子明显一震,却很快消化了这不算小的消息:“沾了血腥又如何,所谓以德报怨,则何以报德?你说,则天皇后手上沾了多少人的血,可凭良心说,玄宗皇帝的开元盛世,有没有她的功劳?”
这句话却说道念云的心坎里去了,她此时她想的,便是家国天下。大唐朝若不能好好地存在下去,再大的是非成败,都没有用处。
则天皇后虽然冒天下之大不韪登基做了史无前例的女皇帝,可是她夙兴夜寐,给人民带来了实际的利益。天下的百姓都知道,武皇在位的时候,远远比仁弱中宗皇帝统治下的日子好过。
郭鏦见她表情轻松了几分,依旧是满不在乎的,笑着拉起她:“走,咱们去桃花林里散步去,看哥哥给你的桃花开了没有!”
念云像被烫了的猫一样跳起来,甩开了郭鏦的手:“我不去!”
郭鏦大笑:“你要去,三哥陪你去!你怕什么?她活着的时候都斗不过你,现在她死了,你还怕?”
念云仍旧把头摇得拨浪鼓似的:“不去,我一辈子不去那儿!”
郭鏦安慰道:“桃木最是辟邪,我就是怕你久思成虑,才特意搜罗了那么多珍贵的桃树来!有碧桃,有绛桃,有千叶红,有垂丝雪,都是我精心挑选的品种。你不去看看,就太可惜了。”
念云仍是抗拒,“不去。”
郭鏦鼻子里哼了一声,鄙夷地看了她一眼:“这才刚开始,你就这副德性了,往后还有几十年,你再不出宜秋宫了么!”
念云不可置信地看着他:“刚开始?不不不,三哥哥,你疯了,你这个大野心家!”
郭鏦直视了她的眼睛,指着自己的心窝,正色道:“我从来都是我,郭鏦,从未背叛自己的心。你既然留下了,就应该好好去活着,以最好的方式活着。有人要你死,你就先让她死;有人威胁到你的好日子,你就不能让他得逞。你如果因此而觉得内疚不安,那么你的日子,又谈何安好?”
念云默然。
郭鏦不由分说地拉起她:“我吃的是泥土里生长出来的稻米菽麦,喝的是人间的井水,我有什么理由遗世独立?但我不是什么野心家,我只希望能在现世里过好一点。你哥哥没有本事,不能为你倾尽天下。但是,我不想在任何时候看到我的妹妹伤心难过、战战兢兢,走!”
念云低垂了眼帘,嘴唇翕动着,终究跟着他一步一步挪向了那桃林。
那一片桃林,早已没了焦土的痕迹。但是因为新栽种不久,并没有开出像样的桃花来,只有零星几个瘦小的花骨朵儿,长出了不多的新叶,远远望去依然萧索。
念云在桃林旁边的林荫道上停下来,踌躇许久,终于缓缓迈出了步子。郭鏦看得出来,她的腿一直在裙底颤抖,整个身体都在微微的颤抖,不知是紧张还是害怕。
郭鏦伸出手,轻轻握住她的手。
她的手指冰凉,手心里全是冷汗。
他宽厚的手掌覆盖在她的手上,体温源源不断地输送给她,像一种沉默的安慰。她渐渐的觉得心安,缓缓的,一步一步走在桃林间。
他像是在对她说,又像是自言自语:“这个世上,最让人恐惧的一切,都来自于自己的心。可怕的不是敌人,不是宿命,是心魔。”
念云抬起头来看他,他的眸子闪亮,看不到一丝阴霾,看不到野心和谋略。也许真的如他所说,他只是他,他胸中有无数的野心和权谋,然而权力却并不是他真正想要得到的。
“三哥哥,谢谢你。”
郭鏦用力握一握她的手,没有做声。
走到桃林间,忽然听到沉闷而压抑的哭声。念云一惊,不由得地打了个寒颤。
两人这样手牵着手,虽然是亲兄妹,可叫人看见还是不合适。
郭鏦放开念云的手,回头四望,在一棵碧桃树下看到一个瘦长的身影,在树下的石墩子上坐着,背对着他们,一只手随意地放在身前的石几上,露出苍白修长的手指。
他一个人,背影清瘦孤凉,只是这样静静地坐着,竟有一种遗世独立的寂寥。
赭石色的衣裳,黑色的袖口,他穿着明明是寻常的内侍宫袍,可是那气质,倒像个忧郁的没落公子,颇有魏晋遗风,格外的不协调。
他看了看念云,念云顺着他的目光,轻声道:“是个小太监,叫七喜。”
七喜听得有人声,回过头来,见是她,远远的便站起来,垂手立在一旁。念云走过去,他忙行礼:“郡夫人。”
念云指一指郭鏦:“这是我三哥,尉卫卿郭鏦。”
七喜也行了一礼。
郭鏦见他眼角尚有泪痕,不觉起疑,问道:“你在这里哭什么?”
七喜躬身回道:“适才想起这里有人曾因我而死,十分不安,又自伤身世,故而垂泪。不想惊扰了主子,是七喜该死。”
“自伤身世?我看你和宫里的公公们不一样。若是换掉这身衣服,倒像个公子哥儿。你为何会来东宫做奴才?”
“七喜不敢。若说我有什么不同,或许是祖上积德,蒙家主看重,读过几句闲书罢了。如今旧主子已经家破人亡,也就没有那些道理了,便和别人是一样的。”
大凡入宫来做公公的,不过是生活所迫,又功名无望,便卖身入宫混个生活罢了。
郭鏦看了他一眼道:“既然你知道自己已经择定了新主子,就应该知道,在旧主子身边的一切习惯和往事都要从你的骨子里剔除。无所谓身世,无所谓过往,你只是东宫的一个内侍。”
念云知道七喜定是为了上次的事介怀,可那件事,也等于是七喜已经通过了她的考核。
她温然扶起七喜:“七喜,你若实在放不下,我在城外有二十亩良田可赠予你,虽不能叫你富甲一方,但只要用心经营,可保你后半辈子衣食无忧。”
见七喜沉默着,念云停了片刻,又道:“倘若你愿意留在东宫,等你在司衣房三月期满,我便安排你到宜秋宫来听差。”
一个宦人,离开了宫,还能去哪?天下之大,已无容身之处,纵有二十亩良田又如何!
七喜闭了闭眼,然后再睁开时,眼里已是一片坚毅。他双膝跪下,重重地朝念云磕一个头:“七喜知错了,从今往后,七喜愿听候郡夫人差遣,再无过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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