农村有句谚语,三六九,路上走。1979年6月9日号,农历5月15,一个日子中带了六,又带了九,是一个适宜出行的日子,俗称黄道吉日。
别说在旧时代尚未远离的年代,即使后世,也是一边高举科学大旗,另一边却又遵循民族传统。
据说神州飞船的发射、月壤取土、回收的时间都是查过黄历的。而08年奥运会,8月8日晚上8点,也是千年以来最好的黄道吉日。
林天河蹲在木甲板上,他双手抓着船舷,像是在祈祷。漫天乌云,仿佛要吞噬天地间的一切。小船就像他小时候捉弄的蚂蚁,在浪里起伏,船头船尾偶尔跳起来,像匹疯马,要把他摔下去。
林天河生于66年,那年家乡豫林县红奇渠刚刚修通,被冠以“人间天河”,他父亲一时高兴给他起了这个名字。
渠修通后有几年,风调雨顺,年年丰收。然而人多田地少,又吃大锅饭,虽然丰收却还是填不饱肚子。
73年他母亲死了,78年妹妹也世了,妹妹夭折时11岁,不足40斤。他父亲当过兵,见多识广,不愿意再坐以待毙。便带他一路讨饭,饥一餐饱一餐,一路讨到了粤省。
粤省到处疯传,港城富庶,他们也生出了逃港之心。他们本想从陆路逃港,躲在芦苇荡中却被发现。哨兵在后紧追,不时开枪喝止,父亲不幸,被流弹击中大腿动脉。
他见逃生无望,一把推开林天河,朝林天河怒吼“滚,快从东路走!”那决绝的眼神,只一眼,仿佛穿透了林天河的灵魂。林天河边走边回头,父亲已经倒地。
其实在芦苇荡时,一个来自后世,生于1983年,名叫林深河的灵魂,已经占据了这具身体,他不知道这是不是个平行世界。
现在的林天河,两者的记忆都有,精神却像是被林天河控制,那种坚韧和吃苦耐劳,绝不是前世的林深河所具备的。
前世的林天河是个自由职业者,其实就是炒股,四体不勤,五谷不分,平时门都懒得出,都快胖成个球了。被朋友拉着出门爬山,一脚踏空,醒来后居然穿越了。
徒步跋涉在茂密的树林、蜿蜒的田野、崎岖的丘陵之间,林天河总能看到尚未处理的尸体。人对于苦难,确实有非凡的承受能力。他挺了过来,找到了藏在芦苇荡中的偷渡船。
这船很小,应该是沿海的渔船,总长也就十来米。是一条木船,没有帆,一台柴油机装在船尾。船棚里坐着三男一女四个人,因为是夜里,都看不清脸。
左边坐着一女孩,一老头。女的原名林秀梅,独自一人从闽南山区家里偷跑出来的,声音很好听,她也颇以此为傲,所以出门以后,她便自称林妙音。林天河难以想象,这位女本家,身体里潜藏着多大的勇气。
老头李奏凯,家是赣南山区的,生于1931年,国军围剿红军之时。他家是当地大户人家,老爹也算是革命前辈,希望国军高奏凯歌——保住自己的家产。
上船前互通姓名,林天河开玩笑问道“你是不是有大哥叫李传捷”,传捷奏凯嘛!老头一脸惊慌,像是被拿了贼赃。
林天河在后来的得知,他大哥于1926年——国共合作北伐时出生,他老爹希望国家早日统一,得享太平,所以起名传捷。大饥荒中的61年,媳妇饿死后,带着两个儿子逃港成功。
李传捷前前后后多次传信,让他也过去,他却犹犹豫豫,拿不定主意。这次大哥来信称自己天不假年、寿将临终,强烈要求临死之前见见唯一的兄弟。
李奏凯得了肺结核,已经病入膏肓了,临死而惧病,觉得港城说不定能治好,终于有了该死鸟朝天的决绝。寻亲戚许以重礼、作证病亡、空棺下葬、丧事尽哀后,躲躲藏藏踏上征途。
对面两个男人,一个叫王爱国,约莫30来岁,京城口音,戴着金丝眼镜,讲话斯斯文文。上船时,看大家的眼神,有一种“举世皆醉我独醒”的感觉,或者说有一种俯视芸芸众生的高傲。
另外一个是仇义,应该是盲流群体。流里流气,穿的是港城传过来的沙滩装,五颜六色。
开船的自称老贺,带着商人的市侩和原则。林天河没钱,坚决不让上船,卖身还债都不行。
李奏凯觉得,这小孩知道自己没死,怕走漏了风声,所以出了一半船钱,终于征得老贺同意。老贺让林天河蹲船头,说是放哨,其实就是让他在外面吹冷风。这个商人的原则就是,价格不同,服务必须不同。
这一船5个乘客,就是俗称的逃港者。解放以来,港深两地阻隔,生活水平差距越来越大,加上内地严酷的政治环境,逃港者络绎不绝。
历来的逃港者,无外乎陆海两途,东中西三径。宝安毗邻港城,仅有深河相隔,算是边界,为防止偷渡,架起铁丝网,又遍布哨站。
故陆路梧桐山、沙头角虽然近在咫尺,却很难偷渡。从此地逃港,就像蚊子苍蝇扑向蜘蛛网,故称扑网,成功者寥寥。
海路东西两方面,西边红树林、蛇口距离港城仅有4公里。平日里海水风平浪静,只要抱着块木板,或者腰间挂两个葫芦就能游过去。
粤深当地不少孩童从小便被家人灌输“好好练身体,日后去港城”之类的思想。东路就是他们现在走的这一条,叫做大鹏湾。水路偷渡逃港,在粤语里称作“督卒”,就像象棋中过河的卒子,“有去无回”。
今年初各种谣传满天飞,“边防口子开放”,“广东要放100万人去港城”,“中越边境打仗,部队调走了,再不跑,以后就没有机会了”等,广东各地百姓纷纷涌向宝安,政府在当地增设了很多哨站,日夜巡逻。
西线和中线是过去逃港的重灾区,大家都知道要往那里逃,所以被重点防范,反而不太可靠了。
东线大鹏湾这边离港城较远,海路有10多公里,夜里会涨潮,风浪也很大,除非有船,一般不从这边走。
自凌晨1点钟,从过人高的芦苇荡中拔锚起航开始,林天河一直蹲在船头,朝四周警惕的张望,预防突然出现的巡逻船。偶尔不知道哪里闪过来的亮光,都会让他趴在甲板上不敢动弹,要确认不是巡逻船才敢起身。
他听人谈起过,偷渡一旦被发现,就被拉去劳教。他记得前世2000年后,还有大学生劳教致死的,当时网络上闹的沸沸扬扬,国家才废止了劳教制度。
突然,东南方的天际闪出一道光,光线不强,是不是灯光?林天河汗毛都竖起来了。再看,却又看不到。
没多久,一阵隆隆声传来,好像是打雷?林天河不敢确定,只能屏气凝神、侧耳倾听。他想到,如果是马达声,肯定连绵不断,不是仅有几声。
听了好一阵,除了海浪声和这船的马达声,别的什么也没有。一阵风吹过,海浪大了些,不断有海水冲上夹板,泼洒在林天河身上,冻的林天河牙齿打颤,眼皮狂跳。
忽然,林天河发现后方不远,有微弱的灯光,像黑暗中的萤火虫,正快速飞来。这肯定是船,林天河不由得浑身冰凉,声音发颤的叫道:“后面有船,后面有船!”
船棚的人不知是看到了,还是听到林天河的叫喊,一阵慌乱,纷纷往底舱里躲,王爱国抢着先下,一脚踩空,滚了进去。老头腿抖,站不起来,被林妙音和仇义抬着进了底仓。
林天河瘫软在甲板上,目光呆滞,仿佛能看到子弹正朝自己射来。
老贺颤抖的把香烟放在嘴里,打火机的砂轮打了几十下,偶尔打着火,不是手抖就是嘴抖,始终凑不到一起去。忽然手又一抖,打火机掉在甲板上。嘴唇也上下抖动,仿佛念念有词。一个没注意,香烟又被吹进海里。
林天河被求生欲望支配着,颤抖着往底仓方向爬。
老贺不停回头张望,忽然,他像是想到了什么,眉头微微舒展。再次回头,盯着灯光看了好一会。看着看着,老贺的嘴角扬起。“妈的,虚惊一场!”
说着,老贺左手从口袋里摸出香烟盒,右手轻轻一磕,一支香烟跳出一截。手往嘴边一送、一抖,一支香烟已经叼在嘴边。然后弯腰,两指一夹,捡起打火机,在裤腿上轻轻一划,火苗在打火机上跳舞。低头凑近,香烟就点着了。
老贺美美地吸了一口,吐出一团厚厚的烟雾。这套动作行云流水,把林天河看呆了,这还是刚才那个老贺吗?
老贺这么镇定,后面的不是巡逻船?对了,巡逻船应该打着探照灯,四面转动探查。那船虽然有灯,灯光却是微暗的,他看了看船篷里的马灯,两者很像呀。莫非也是一艘偷渡船?
老贺正陶醉在香烟带来的放松中,忽然一个海浪打来,船尾翘起,把老何掀了个狗吃屎,香烟也甩到了海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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