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桂儿面上笑靥如花,正要回答阿顾的问话,陡然看着阿顾手中执着的笔毫惊叫起来,“哎呀,这幅字坏了!”
浓浓的墨汁在狼毫笔笔尖浸染,蓦的坠下,落在“永”字的右肩头,迅速晕染开来,凝成了一快大大的墨渍。
桂儿飞快揭起案上的麻纸,眼见的纸页上墨渍这么大,是无论如何也抢救不过来了,叹了口气,将之团成一团丢弃在一旁,嘟囔道,“——瞧娘子说的,圣人待你当然好呀。若不然怎么肯亲自教导你书法?奴婢听说啊,就是圣人最疼宠的幼弟燕王,也没有这个机缘得圣人亲自指导书法呢!”
阿顾怔了半响,面上神情微微恍惚。
她倾敬姬泽,却抱守着独善之心拒绝姬泽的低头示好,自以为是小心谨慎而已。却原来,在旁人眼中看来,姬泽身为大周帝王亲自放下架子指点自己书法,是对自己这个小小的孤女的垂顾。而自己这般骄傲的挺着背脊,用排斥的态度应对,落在旁人眼中,是不识好歹的吧!
她的心中忽的微微一塞。
到如今为止,姬泽这位少年天子虽然看着心性颇清冷,却从未做过过对不起自己的事情,反倒是对自己有一番救命之恩,他好意放下架子要教导自己的书法,若察觉了自己的畏怯不愿之情,定然是会有些
……不开心吧!
水精帘波纹动荡,暖阁外间中忽的传来些微轻响动。
二等宫人银果迎上去,对着来人笑道,“梁内侍,你怎么过来仙居殿了?”她的声音放的很轻,“太皇太后如今已经歇午了,若是要见太皇太后,可是要等一会子。”
“银果娘子,”梁七变轻笑的声音从次间中传来,“奴婢是奉大家的命来见顾娘子的。”
“原来是这样——顾娘子在暖阁里练字,你自个儿进去就是了!”
“多谢了!”
暖阁水晶帘一掀,一身绯袍的梁七变进了暖阁,弯下腰笑着参拜道,“奴婢梁七变参见顾娘子。”
“梁内侍?”阿顾抬起头来,奇道,“你怎么过来了?昨儿的那二百张大字我今天早晨不是已经交给你了么?今天的二百张大字我还没有写完呢,你若要我现在交我可交不出来呢。”
“瞧顾娘子说的,”梁七变秀美的容颜上泛起温和笑意,恭敬道,“难道奴婢过来就只能是来催你功课的么?奴婢这次可不是来索你的功课的,而是将你之前的功课交还的。”
“交还?”阿顾顿时疑惑。
“正是,”梁七变面上笑容可掬,转过头来吩咐身后的小宦者,“何秀。”
青冠小衣的小宦者上前,手中捧着一大叠麻纸。桂儿和阿顾对视了一眼,上前几步,接过小宦者手中的麻纸,回来交到阿顾手中。
阿顾翻阅着手中的大字。麻纸色泽微黄,上面端端正正的写着“永”字,字迹十分熟悉,正是自己昨日和今早写的。如今这些大字被整整齐齐的摞好,每一张大字上都用朱砂简明扼要的勾画,在一旁批注了优点和坏处,批注字迹是一手极漂亮的飞白书,龙飞凤舞,有一股直冲云霄的气势。
这是……?
阿顾心中充满了震撼之意。
据说今上擅长一手飞白书,这些批注和当日姬泽教导自己的大字有很多相似之处,字如其人,除了少年登大宝君临天下的天子,又有谁能写的出这样一笔气势直冲云霄的字?
自己这些大字上的朱砂评语,竟全是姬泽一笔一笔批注而成。
阿顾看着这些朱砂字迹,心中充满了难言之意。
自己交上去的共有二百张大字,其中大多数是自己昨日用心练习的,但也有三十多张是自己今天早上在梁七变的催促下胡写交差的。姬泽新登基不久,事情繁忙,又为了和朝上老臣争□□力费尽了心思,就是这样了,还是抽出空闲时间看自己的功课。这两百张大字姬泽都亲自看过,一笔笔的批注,究竟花了多少时间?
阿顾本以为,自己不过是一个小小孤女,皇帝虽然说了要教导自己的书法,却也不过是随意敷衍之心,却绝不会真的付出多少心力,却绝没有想到,姬泽竟会抽出时间一张一张认真的批阅了自己的手书。
梁七变悄悄抬眼,觑着少女面上的动容神色,唇角微微翘起。
今日弘阳殿中的事情又一次浮现在他的脑海中。今儿个早晨,大家吩咐自己将弘阳殿中,王孝恩弯着腰在大家面前进言道,“大家,梁内侍年轻,如今手头事还在历练着,怕是抽不出多少时间来。您看……这顾娘子的大字是不是由奴婢代送过去算了?”
在御前服侍的内侍容貌都颇周正,王孝恩虽身材痴肥,大抵还是在这个标准内的。梁七变升任内侍才一个月时间,在姬泽面前资历尚浅,不好和王孝恩相争,只得低下头去,盯着前面王孝恩根本看不出来的腰线,难为这位王内侍怎么还能把他那把子腰弯的那么低呢?姬泽抬起头来,看了看自己,又看了看王孝恩,微微一笑,开口道,“顾娘子是由七变接回来的。和七变有几分香火情,她那边的事情,还是让七变去吧。”
回忆到这里,梁七变扬起头来,用愈发温煦的声音道,“大家命奴婢转告娘子:书法乃是一辈子之事,您如今刚刚入手,正是打基础的时候,不可贪多嚼不烂。最初这些日子,便练习这些大字,待到大字写到一定火候了,方可开始学真书。”
阿顾郑重道,“梁内侍,你回去后替我向圣人谢恩,便说圣人厚爱,阿顾感激不尽。”
“奴婢记下了!”梁七变恭敬应了,躬身退出鸣岐轩。
暖阁中莲花托萼宫灯灼灼燃烧,阿顾坐在宫灯下,一张张的翻看姬泽批注的大字,心头震动,朱砂字迹鲜亮,每一页的批注都是详尽非常,言之有物,显见得并不是随意敷衍塞责,而是认认真真的看过自己的字的,从第一张到最后一张,飞白体皆俊秀飘逸,没有一丝不耐烦的痕迹。
为初学书法的蒙童做出一份这般详细的批注的,便是师长,也定是个最慈爱的师长,方有着这般的毅力和爱心。更何况,做出这份详细批注的,是日日忙于国事的大周皇帝。
阿顾捧着手中的大字,只觉得手中心上沉甸甸的,这份批注的分量未免太重!重的,自己不知道该当如何报答。
一弯弦月挂在鸣岐轩翘起的飞檐一端,洒下明净光辉。阿顾一身素色中衣伏在楠木小榻上,碧桐跪在身后双手按在阿顾膝窝处,用力按摩。过了一阵子,收回手,面上泛起一抹羞惭,愧道,“奴婢学的按摩技艺不好,让娘子见笑了。”
阿顾支起身子来劝道,“碧桐,你方方习练了半个多月,技艺不佳也是有的。日后多多练习也就是了。”
碧桐面色有些勉强,不愿意让阿顾烦心,勉强扬起笑意,“奴婢知道了。”她的目光落在阿顾的细黑的青丝旁,“娘子许久不戴这支黄铜鱼簪了呢!怎么今儿又戴起来了?自从进了宫后,鸣岐轩的梳妆盒中有许多首饰,毎一支都富丽漂亮,这支铜鱼簪确实被比的有些寒酸了!”
阿顾不自觉的伸手摸了摸发丝间的铜鱼簪,“这簪子蕴含着大母对我的一片关爱之情。又岂是旁的钗环首饰能够比的上的?”
她提及顾家大母,面色微微一黯,“顾家大父大母在世的时候,对我疼爱非常,比亲生孙子孙女都要好。可是,他们去世了,我却冷待他们的子女,这样看起来,我倒确实是个冷血无情之人!”
“胡说,”碧桐急急驳斥,“娘子是个很好的人呢!老郎君老夫人的好你一直都很怀念。大郎君他们是着实对你太不好了,你才会不报答他们。说起来,就算这样,你回东都的时候也没有惩治他们呀。”她顿了顿,扬声道,“娘子面上看起来虽然有些清冷,其实着实是一个再心软不过的人,但凡旁人对你有一分好,你就会一直记在心里!”
阿顾瞧着碧桐浅浅微笑,“绿儿,你倒是一直记得的我的好。”
廷外柳枝在夜风中沙沙作响,黑纱灯罩下的回纹长擎宫灯烁吐黯淡光芒,碧桐替阿顾掖好被衾,起身放下两边的绯色梅花绣帐,整个寝屋便被都浸掩在黯淡柔和的灯光之中。
阿顾睡在喜鹊登梅围子床*上,攒紧了手上的黄铜鱼簪,感受着簪子在掌心焕发的热度。
这支黄铜鱼簪是大母的珍爱之物,小时候,大母将这根鱼形簪簪上的时候,笑着对自己说:黄铜质朴,做人便当像这根簪子的黄铜一样,不失自己的本心。自己牢记着大母的教诲,每当遇到迷惘的时候,就喜欢摩挲着这根鱼簪寻找本心,这根铜鱼簪也因此被自己摩挲的十分光亮。这根簪子伴着自己度过了漫长的湖州困窘岁月。
大母是个很懂得人生智慧的人,小时候,大母总是喜欢将自己抱在膝盖上,教导自己一些话语。大母曾经说过:人生在世,总是需要不断的和人交往,最重要的是要学会选择人品好的人交友,疏远不适合的人。判断一个人值不值得自己交好,则可以看他的行事。若是一个人行事光明正大,则至少不用害怕他日后在背后阴你一把;如果一个人对待他的其他朋友不义,那么你就应该疏远,免得日后被他同样背弃。阿顾觉得,大母是一个很聪慧的人,虽然不识得一个字,却能够用很质朴的智慧,解开生命中遇到的所有难局。
这一个夜晚,阿顾睡在柔软的床榻中,再度陷入人生的迷惑之中。
她摩挲着手中的铜鱼簪子,在心中询问:大母,你这么睿智,可不可以告诉阿顾,阿顾可不可以接受圣人对我的示好?
这个世界上有太多美好的东西,有些美好如黄金赤锦,如公主对阿顾的母爱,将一片真心捧出,如同春蚕吐丝耗尽亦不后悔;有些美好,却如裹着酸心的蜜糖,也许你迷醉于蜜糖的醇美滋味,却很有可能最后会品尝酸涩;若依着阿顾小心谨慎的本质,既不能判断这美好的东西的实质,索性便拒绝了不接受就是。可是,她终究如碧桐所说,不是真正心冷硬之人,面对那个少年对自己的一丁点好处,心已经不自觉的软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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