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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安城风起云涌,公主府春苑中,阿顾自己却处在一个相对诡异的情绪平静期中。坐在窗下对着案上完成小半的《葵花逐日图》。这幅画卷代表着自己曾经一段时间的心情,如今与谢弼的情虽已了断,对于这卷曾经寄托了自己深深心意的画卷却不舍废弃,想要执笔继续完成画卷,然而对画半响,却忽觉手腕有千斤重,挣扎半响,终究重新搁在笔搭上,叹了口气。 似乎曾经落画的心境已变,想要再找到当初落笔时的感觉,却已经是勉强,便是强自下笔,也不过是涂鸦,再也没法子绘出满意的作品了! “瞧瞧你这等模样。”永安宫铁锈红帷幕低垂华丽,奇楠香香气荼蘼清淡,太皇太觑着阿顾道,“那姬景淳虽是个县主,但阿顾你日后也少不得一个县主位份去,却又哪里比的她差了?若是你真心喜欢那谢弼的话,阿婆为你做主招为夫婿也就是了!” 太皇太后说这话是有因由的。大周贵女跋扈随性早有惯例,当初应天女帝的爱女太平公主喜欢上了薛绍,薛绍时已有妻子慧娘,二人自小一道长大,夫妻恩爱美满,时为皇后的应天女帝便赐死了慧娘,征召薛绍为驸马,以爱女太平公主妻之。应天女帝为了维持爱女姬寰的爱情梦想,可以做出这等强硬举动。更何况谢弼和姬景淳到如今为止并非正式夫妻。姬景淳虽是仁宗孙女,阿顾却是太皇太后血脉所出,太皇太后自是更疼爱阿顾,若她当真要为外孙女阿顾做主,强硬下旨匹婚,便是谢弼不乐意,也不得不遵从。 “不要!”阿顾挺直背脊,清脆声音拒绝。“阿婆疼我我知道,可阿顾也有阿顾的骄傲,绝不会要这样强迫的婚姻。再说了,阿顾喜欢的是那个清高温暖的谢弼,就算谢弼这时候肯反悔回头,在我心里头,他也不是我想要的那个人了!” 太皇太后闻言怔了片刻,重新凝视着望着少女,慨叹道,“我的小阿顾长大了,长成大姑娘了!” 阿顾鼻子一酸,伏在太皇台怀中,“可是长大一点都不好。如果可以,我想永远都是孩子,这样就可以永远伴在阿娘和阿婆身边,永远都不用想这些烦恼的事情了!” “傻孩子,”太皇太后轻轻抱着外孙女柔软的身躯,目光充满着抚慰之情,“这世上哪里可能有真正不长大的事情呢?阿顾,人的一生总是会遇到很多事情,有些是好的,有些是不好的。谁也不能强改命运,可是阿婆希望你能够看开不好的事情,享受好的事情,好好的过自己的一生!” 太皇太后的话语如同一位智者的箴言,抚慰阿顾的心灵,阿顾心中动荡,吸吸鼻子,唤道,“阿婆!” “好孩子,”太皇太后用枯瘦的手抚摸着少女的背脊,一下一下的,声音充满着怜惜,“阿婆在这儿呢!” 阿顾在永安宫中盘桓半响,方辞别归去。太皇太后望着宫桓之间阿顾朝气羸弱的背影,叹道,“老身年老了,圣人如今已经用不着我操心,丹阳贤淑守贞,玉真风流张扬致致,虽然过的不算美满,但倒也算各安位得所。唯有阿顾这孩子,阿顾这孩子,”目光渐渐凝滞,“我是真的有些放不下!” 太皇太后这段话颓废之意颇重,沈姑姑陪伴她多年,闻言心中升起一丝不祥之感,勉强自己扬起笑意劝道,“太皇太后若是放不下顾娘子,就活的久一些儿,日后亲自看着顾娘子嫁人,生子,护着她美美满满的!” 太皇太后闻言唇边泛起向往的笑意,“若当真有那一日,可就太好了!” “会有那一日的!”沈姑姑笑着道,心中一动,道,“老奴听说江南那边有一位神医,可生死人,肉白骨,不若请回来给顾娘子看看,说不定能治好顾娘子的足疾呢?” “哦?”太皇太后微微沉吟,阿顾足疾当初拖延良久,回宫之后宫中御医也曾会诊过,都说只能以调养为主,想要根治痊愈,重新起身行走,几乎是不可能的!此时听得沈姑姑建言,不由问道,“这位神医医术真的这么神奇么?” “是呢!”沈姑姑笑眯眯道,“老奴特意打听过了,这位小宋神医虽然年纪不大,但一手医术确实几可通神。据说余姚有一户姓尤的人家媳妇难产,棺材都抬出门去了,家里人想着她年纪轻轻一尸两命,哭的凄惨的很。小宋神医从一旁经过,却断言产妇未死,开棺之后见了产妇,一根针灸扎了下去,那产妇就活过来了。旁观人众都啧啧称奇。听说江南道好些个人家都给他立了牌坊,日日敬香祈祷呢!” 太皇太后闻言登时动容,她正位中宫多年,见多了名医名士,似这等起死回生的本事却是再也没有听说过。纵然传言有几分夸大,想来那宋大夫的本事是真有的。心中不由升起了几分希望,“既是这般,老身这便派人下江南去寻找这位小宋神医的下落。若这位小宋神医当真能治好阿顾的腿,这辈子,我这个老婆子也就别无所求啦!” 阿顾从宫中出来,坐在车厢中,大街之上满目秋叶飘零,风景伤感,御人执起马鞭,扬声问道,“小娘子,可是要回府么?” 阿顾吩咐道,“去行知书肆看看。” 御人爽快应了一声,马鞭落在马背上,骏马嘶鸣一声,转过车头,向着东市而去。 行知书肆门楣高张,韩三郎远远的瞧见了阿顾,眼睛一亮,殷勤的迎过来,“顾娘子您又来了。书肆近来又得了好些名家画作,顾娘子今儿来了,可要好好过过眼。”往阿顾身边略张望了一眼, “近来怎么不见凤娘子?” 阿顾抿唇一笑,“凤师姐如今事情繁忙,今儿便没有和她一道。” “原来是这般!”韩三郎点了点头,退身做了个请步的手势,“小的领顾娘子去二楼看书画?” “不用了!”阿顾道,“今儿我来这儿倒不是为了买画,是想买书。你们这儿可有没有韩璀大家注释的《四书集注》?” “《四书集注》?”韩三郎念了一遍,登时迭声道,“哎哟,顾娘子来我们这儿可真是对了,韩版《四书集注》可是珍本,整长安可没几个书肆供的起。咱们书肆主子颇有几分手段,从韩大家后人处得了这套集注的真本,誊抄了放在书肆贩卖。如今正是秋闱时分,请人手抄的速度及不上贩卖的速度,如今肆中只剩下一本了,置在甲三架上,小的这就给您取过来!” “不用了!”阿顾道,“我自己去找就是。” “好嘞。”韩三郎应了,退到一边。 书肆中书卷气息弥重,行行书架背靠摆列,上面堆放着卷卷书籍。阿顾推着轮舆在其中小心行走,过的一会儿便寻着了甲三架,在甲三架上逡巡搜索,却没有找到那本《四书集注》。 “莫非是那本《四书集注》刚刚被人买走了?”她轻声发疑。若是这般,便也是自己今日没有缘分。微生遗憾之意,转身打算离开。 一本书卷忽的递到自己的面前,清朗的声音响起,“这位小娘子,你要找的是这本书么?” 阿顾愕然抬头,甲三书架在自己身边高高列起,一名青衣布商的青年立在书架后吟吟望过来。大约二十二三岁年纪,身上的圆领袍子还算干净,只是衣裳边缘磨损十分陈旧,微微一笑,笑容灿烂如朝阳。 阿顾的目光在男子的笑容上停留良久,方伸出手,轻轻接过男子递过来的书卷,谢道,“正是我要的书,多谢这位郎君了!” “不客气。”青年一笑,“小娘子想要买书,这书却在我手上,论理起来,却是我占了你的书呢!” 阿顾微微一笑,长安书卷昂贵,一本书卷大约要十来贯银钱,更不必提如这般有着名家提注的珍本了。她的目光掠过游景生身上陈旧的衣裳,瞧着这个书生也不像是家境十分富裕的样子,是没有钱能够卖的起自己手中这卷《四书集注》的。应当是在驻足书肆观书的。 “我姓游,三原人氏,名唤景生。”男子态度十分热情,一笑露出一口白牙,“不知这位小娘子怎么称呼?” 阿顾垂眸,“我姓顾!” “原来是顾娘子!顾娘子也爱看书么?” “是呀!我随着一位女师读书,师傅推荐我买这版《四书集注》。” “那你师傅眼光真好。”游景生笑着道,“韩璀大家治学高深,对《四书》钻研极深,有很多独到见解。这本韩版《四书集注》,是《四书》注文中最好的一版了。”他顿了顿,笑道,“若是我有足够银钱,我也一定会买一本回家去,日日捧在面前卒读。” 阿顾的目光落在《四书集注》书皮上,“若是游郎君当真喜欢这本《四书集注》,我可以将这本书卷赠给你。” 游景生怔了片刻,点头道,“多谢顾娘子好意了。小生虽喜欢这本《四书集注》,可小生也喜欢这个书肆中的其他书卷,顾娘子便是能够赠我一本《四书集注》,难道能将这肆中所有其他的书卷都赠给我么?所以就算我得了这本书,还是得到书肆中过来观看其他书籍。这般一来,得不得这本《四书集注》也就没有什么关系了。 “我跟你说,”他扯了扯阿顾的袖子,“这家书肆的掌柜的人当真不错,如今正是秋闱之际,大周各地士子都聚集长安等待参加下个月的秋闱,很多读书人都生活贫困,轻易买不起书籍的。一般书肆是不欢迎咱们这些人留在书肆里观书的,总是会出来驱赶。只有这座行知书肆的态度十分和善,任由读书人观看书籍,从来都不赶人的。” 阿顾垂眸一笑,“哦,游郎君是今年赶考的士子?” “是呀!”游景生点头,“我苦读寒窗十余年,今年秋闱,便到长安来试试!”大周科举每年举行一次,各地读书人前赴后继参加,最终录取的进士名额也就只有那么几十个。可谓千万里选一,十分金贵。游景生眸中闪过一丝犹疑之色,“我虽自诩这些年读书功底虽然扎实,但也不敢称比旁人强在哪儿。如今长安秋闱读书人那么多,我心里也没有什么底,可既然来了长安,总要好好努力一把,加紧多看一些书,顾娘子,你说是吧?” 阿顾沉默良久,点头道,“是啊!” *********** 秋日艳阳高照,凤仙源坐在窗前算着百岁春上一季度的账目,楼梯处传来一阵脚步声,越娘登了上来,唤道,“凤娘子,”面色颇有几分难看,“上回来咱们百岁春闹场的铁郎君又来了?奴婢实在有些应付不住,您看看要不要去瞧瞧?” “哪一位铁郎君?”凤仙源目光一诧,过的片刻登时想起阿顾曾经特意提起过的那位神武军郎将铁勇,登时道,“是他啊!”抚额头痛道,“你等等,我一会儿就下去会会她。” 百岁春客源广进,不时有女客入内,观赏店肆中挂着的鲜亮衣裳,铁勇被引到一边,独自等候了一会儿,听见门外传来轻巧脚步声,猛的转过头来,见凤仙源从门处进来,登时眼睛一亮,“凤娘子来了!”不知怎么的,略觉得脸有些热,搓着手唌脸道,“我是神武军中的铁勇,曾经和百岁春打过一次交道的,不知道顾娘子回来后有没有提过我?” “铁郎君好!”凤仙源笑吟吟招呼,“顾妹妹自是在我面前是提过。我和顾妹妹份数同门,感情亲厚,她在东都的时候,多得你护卫周全。我在这儿代她多谢你啦!”朝着铁勇道了个万福。 “这个不敢当。”铁勇蒲扇般的手连忙大摇阻止,“顾娘子是贵人儿,我护她出行是奉了上头的军命,护卫顾娘子的安全是我的职责,可当不住凤娘子这般谢!”他目光微微一扫,掠过外头百岁春挂着的鲜亮衣裳,记起自己来意,从怀中取出三百贯飞钱,拍在凤仙源面前,“我听说百岁春的手艺不错,这儿有三百贯钱,请凤娘子给我做一件衣裳。” 凤仙源瞧着案上飞钱面值,怔了片刻。百岁春这些时日生意一直很是兴旺,铁勇上门之前想是做了功课的,知晓百岁春衣裳均价便是三百贯。只是自家衣裳价格偏贵,长安贵女们家中不缺银钱,自然不放在心上。铁勇却是市井出身,在军中打拼多年方任得如今军职,攒下的这些银钱怕是十分不易,许案上的这三百贯银钱便是他大部分的积蓄了,自己如何忍心赚这一笔花费,“铁郎君,百岁春花费不赀,你可要再考虑考虑?这三百贯银钱论起来也不算少了,不过是一件衣裳,何必如此?” 铁勇面上登时露出不悦神情来,“怎么,凤娘子是觉得我出不起这钱么?这些银钱是我在军中靠着军功俸禄攒下来的,我愿意怎么花便怎么花。” “我不是这个意思!”凤仙源解释道,“铁郎君军功攒下不易,我们的衣裳便是做出一朵花来,说到底用途也不过是一件衣裳,只能偶尔蔽体装饰,倒不如将之花在旁的上头,又实惠又经济。” 铁勇闻言心中高兴起来,面上笑的灿烂,“凤娘子,你可是关心我?放心吧,我手头还有旁的积蓄,这三百贯钱虽然不少,但也不是出不起。” 凤仙源瞧着铁勇这般神情一阵头痛,萎靡道,“既然你打定主意,我自不会再劝。“铁郎君到本肆来制衣,可是为了家中伯母?” “那可不是。”铁勇否认道。口中发出嘀咕,“若是我老娘知道我花三百贯钱给她订做一件衣裳,怕要拿着扫帚把我抽死。——自是为我自己制的!” “这——,”凤仙源登时讶然,“铁郎君,本肆只制女裳,目前对于男装完全没有涉猎。可能没法子——” “没有做过就从现在开始做呀!”铁勇大声道,瞧着凤仙源,神情奇异,“凤娘子,我一直觉得你们挺奇怪的。当日堂上明明有布,偏偏不肯卖给客人。如今我巴巴的捧了银钱到你们面前,却偏偏不肯给我做衣裳。若是你们一直像这样做生意,会要关门的!”他快言快语,吐了一大堆,猛然醒悟过来,懊悔不已,打了个哈哈补救道,“哈哈,凤娘子,我不是这个意思。你瞧,衣肆外头人来人往的,生意还是很好的!” “没有关系。”凤仙源微笑道,心里忽然一动,自己的百岁春经过开发新的染料、复古制衣,再又进一步扩大规模后,维持在巅端不能继续寸进。铁勇的话语倒是给了她一个提示,若是自己进军男衣市场,另辟蹊径,许是能够百尺竿头再进一步。打定了主意,便握住了飞钱笑道,“铁郎君,你若打定了主意,不如这般,暂交十贯定金在这儿,回去我会仔细想想怎么为你做衣裳的!” “这样最好不过。”铁勇心愿得偿,登时大喜过望,眉开眼笑。 “所以,姐姐如今就在做男裳了?”香几上熏香清雅,细雨打在窗纱上,抹上一层淡淡湿痕,阿顾坐在百岁春的罗汉榻上,端着白瓷兰草纹盏饮着其中扶芳饮,闻言扑哧一声忍俊不禁笑道。 “别提了!”凤仙源伏在案上,呻吟道,“百岁春如今的名声、收益都已经不错,我想着可以开发一下男衣市场,于是答应了那铁勇。可是从开始画图制版的时候就头痛,铁勇那厮肌肤黝黑、体魄又壮实,像头大蛮牛似的,和我百岁春走的精致画风跟本就不合啊。我就是有千般灵巧,一时间也不知道怎么下手呀!” “这个倒没有关系!”阿顾吃吃的笑,“我瞧着呀,”将白瓷兰草纹盏置在一旁,“只要是你亲手做的,怕是那头大蛮牛无论怎么都喜欢,实在不用你烦恼这个!” 凤仙源登时拍案而起,上来挠阿顾的痒痒,“你敢嘲笑我!” 阿顾坐在榻上直闪躲,咯咯笑道,“好姐姐,我错了,你就饶了我吧,我再也不说了!” …… 从百岁春出来,天光明亮。阿顾坐在车厢中,心中想起凤仙源最后劝自己的话,“谁没有一段不成功的初恋呢?放下过去往前面大步走,说不定,在不远的前方,能够遇到一个更爱你的人。”心中微微感慨,所谓白发如新,倾盖如故,似凤仙源能够真言相劝,也算是一片真心了! 行知书肆前,阿顾下了车。游景生见了阿顾,登时欢喜起来,“顾娘子,你也来了!倒没有见几个小娘子像你这般爱看书的。” “其实我书看的也不是很多,”阿顾低头,面上泛起一丝浅浅红晕,“我更喜欢的是作画。行知书肆里也挂了很多名家画作,所以经常前来观摩观摩,许是能得一二分灵感,多些进益。” “是么?”游景生吟吟笑道,“那顾娘子的画笔一定十分细腻精致。” 阿顾浅笑,“你怎么知道?” “这还用猜么?”游景生道,“观其人便知其人。顾娘子性子细腻柔和,衣饰华美精致,画风也一定如此。” 阿顾扑哧一笑,“你真有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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