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就是说,我们不可能抓到这刺客了?”楚王英的声音像含着一口水,声音含糊而阴沉。
“是,但我大概知道他是谁了,下次定能抓到他。”
“还有下次?”楚王英的声音里充满了无奈和嘲笑。
“先生为什么觉得刺客只是一个人?”伍乱还是不敢相信。
“大家难道没觉得这刺局有些不对劲吗?一方面他极其精妙,算计久远;一方面又极其笨拙和冒险。试想一个计划设计如此多的环节,历时这么长,败露的风险究竟有多高?而且机关的人才多么难得呀,操作这一大阵成本得多么高昂?足够雇佣最昂贵的杀手组织了。所以我觉得,一,这绝不是职业杀手所为,杀手讲究近身,简洁,有效,不择手段,这种像机关表演的设计太得不偿失了。还有,真正的杀手,要足够平常和不显眼,绝不会挑这种让人触目的大个头。二,刺客本人就是机关高手,他最擅长这个。三,这个计划实施了这么长,而每个环节都能发现他亲力亲为的影子,说明他没什么帮手。”
“如果是一个人,那得有多大的耐心和毅力呀。”伍乱轻声感叹。
“所以他不是被买来的杀手,而是王爷真正的仇人。”缪先生转向楚王英,“想必王爷早猜出来了,行刺的人必是墨者。”
“想不到四年前杀个公孙不昧,会有这许多麻烦。”楚王英沉入到思虑之中。
沙盘前的诸人听见“公孙不昧”这个名字,都默不作声。四年前,这个在彭城叱诧风云的名字,一夜之间成了禁忌。
在那之前,公孙不昧被称为“彭城大侠”,是南方豪侠的精神领袖,名满天下。彭城左近的人,凡遇到恩怨仇杀难解之事,无不到公孙不昧家里来寻求出面。凡公孙不昧出面,事情往往双方都能达成满意的和解。所以公孙不昧家的门前,总是访客不断,其中不乏身带命案的强梁,知道也能得些银钱,助其隐遁。彭城的侠少们,知道公孙家客人多,常会在夜里将些空车悄悄停在公孙府的门前,方便公孙家的客人出入。
那一年,公孙不昧的母亲去世,四处来吊唁的,竟然有上千辆马车,以至于半个彭城交通堵塞。所以有歌谣唱:“江淮间,有公孙,无兵马,敌一国。”可见公孙大侠的声望之高。
楚王英好交游,好养士,公孙不昧当然也曾是楚王英座上的常客,殿上的能人也与公孙不昧多有交往。但在四年前,楚王英得知公孙不昧实际是隐秘的南派墨家的钜子,以征讨“赤眉余孽”的名义,以雷霆之势,出兵攻进公孙家。
公孙家并不是高宅大院,但五百甲士,两百骑兵,毁在院内,竟不能剿灭。楚王英下令向公孙府内射火箭,一时火焰盈天,火势殃及周边。而全城闻声而来的游侠少年,不畏“讨逆”的罪名,强自冲击官兵。侠少们越聚越多,其中不乏豪阀子弟,领着家奴,呼喝着营救公孙大侠,几乎冲散了官兵的警戒线。一时间,火势蔓延了十几个坊,火光映照下,少年们和官兵们杀得血流成河。
这时,几乎烧毁的公孙府大门里,走出了一个人影,正是公孙不昧。虽然满脸污迹,烧伤各处,披头散发,但在火光下宛若天神,声若钟吕,呼吁官兵与侠少们住手,“何必为了不昧一人,伤了这许多性命?都去救火吧!”说罢慨然自刎。
那夜的火光好像到今天都没有熄灭,隐隐烧在楚王英的眼眸里。“四年了,还没有杀光这些墨者吗?”
缪先生道,“那夜过后,公孙家的家人连门徒,共七十七人,全部伏诛。参与营救的那些侠少,也在一年内纷纷伏法。这些年来,是有不少散落的墨者妄图复仇,刺杀了当夜参与剿逆的都尉和王府门客多达十一人。但我们也捕杀了他们三十七人,可是远说不上杀光了。顶多是威慑他们不敢轻易动手罢了。”
“刚才先生说,知道这次的刺客是谁了?”伍乱问。伍乱本是江左“河山盟”的四掌院之一,如今投在楚王阁中,统领一干江湖高手充当暗卫。不只是这次遇刺让他灰头土面,那死在车边的一个暗卫,更是他的亲弟弟。他也参与了当年剿杀公孙家的杀戮,所以跟墨者完全是不死不休的局面。
“大家还记得当年公孙不昧常来王府做客,尤其喜欢拜访摩柯叶大师。”缪先生目光转向了摩柯叶,那摩柯叶依旧一笑,牙齿雪白。“他身边总是带着一个大个子青年。”
“有印象。”大家纷纷颔首。
“当时说,那是他的门人,叫做齐良远。我对他印象很深,言语不多,但举止雅正,颇通经义,完全不像个江湖子弟。后来,公孙不昧的墨家身份暴露,我专门查了一下这个齐良远,发现他虽是公孙不昧的门下,却不是亲炙弟子。他的授业师父却是已死了的“神匠”柯无病。那日讨逆,很多尸体被烧得无可辨认,所以我们一度以为这个齐良远也在其中伏诛了。现在看来,齐良远不仅没有死,还作为墨家机关术的传人,在城里潜藏了两年以上,策动了这场刺杀。”
“齐——良——远!”楚王英一顿一字地说,“先生还记得他的样子?”
“记得。”
“王锴!”楚王英叫那一身盔甲的执金吾都尉,“你找画师请教缪先生,画了那贼子的像,全境通缉。”
楚王英站起身来,走到沙盘面前细细端详。“缪先生,你说这里还有机关没有被触发?”
“应该还有。我怀疑刺客在这其中做了起码两个方案,总会藏些后手。”
楚王英久久没有出声,突然暴怒起来,抓过缪先生手里的铁如意,对着沙盘一顿乱砸,陶制的房屋,粉碎四溅。众人默默注视楚王英的疯癫举止慢慢平息。
“那四周的房子,全部拆除,重建。”楚王英的声音还带着喘息,“还有,给孤造马车的那个……什么世家?”
“南宫家。”有人接口。
“杀了。”
“未必是他们泄露的图纸……”缪先生道。
楚王英不说话,用铁如意击倒了身边铜鹤灯架。
“如果‘神匠’柯无病都是墨家的人,难保其他精于制造的匠人,和墨家没有关系。”伍乱明显在迎合着楚王。
“还有那扣着的一百多嫌犯,怎么办?”执金吾都尉王锴躬身问。
“我敢说,他们绝大多数,应该是无辜的。”缪先生道。
“应该?”楚王英惨笑,“你能指出他们中那几个不无辜的吗?”
缪先生默不作声。
楚王英像是疲惫已极,拖着步子往内堂走,手上的铁如意“当”地掉在地上。无力地挥挥手,“全杀了。”
***
这是一个普通的暮春之日,多雨,雷声滚了一夜,到下午依旧淅淅沥沥地如丝如毛。
彭城城外,黑衣的齐欢隐在山势连绵的松林里,能看见彭城暗灰色的城墙。泗水在山脚下拐了个弯,河滩上布满了一列列的士兵,像雨中不动的塑像。这是一个屠场,楚境上的大匠世家南宫家九十余口和十一日前城内行刺案相关的一百零三人在此被处决。
两排被缚的人,跪在河边,两个刽子手机械般地手起刀落……脚边是堆着的几把砍钝了口的刑刀。血将泗水的河面都洇透了,染红的河水都好似粘稠了,雨点都打出花来,涟漪都泛不远。
齐欢在对岸的松林下看着这条消散不了的血河,握紧了拳,又松开了。
齐欢头上的松枝上站着个青年男子,正是更年轻的柳盆子,在松枝上一荡一荡的,背着手,犹如仙人。
“南宫老爷子,”柳盆子在树上行礼,“两年前偷了你的图,结果害你落了这个下场……”
柳盆子落了下来,“都说你这套不行,还连累了这许多人。”
齐欢痛苦地摇头,“我设计这么久,就是不想连累无辜者。”
“我有祖训,盗亦有道,不能接刺行的活儿。不然我就帮你一把。你不是也擅长制毒吗?我潜进王府时,顺手在各个井里都洒了,保准他府里鸡犬不留。”
“那我和狗王有何区别?墨者复仇,绝不连累无辜。”
“你们墨者,都是……轴死的。”
“事办得怎样了?”
“妥了。”柳盆子的手里玩弄着一只松果,不知动了什么手脚,那松果像一朵开了的花,被他插在鬓角。“这次王府为太后准备的寿礼里,确有一批阉奴,我已经在礼单下达到管事之前,给改了,加了那个‘蔡伦’的名字。只怕要不了几日,那些阉奴就要上路被送到洛都了。”
齐欢皱眉,对“阉奴”这个说法颇为不喜,叹气道,“那我也要去洛都了。”
“不刺楚王了?”
“刺,但得想出必杀的法子。现在去洛都更重要。”
“这个蔡伦……是你的什么人?”
齐欢不答,把夹着的伞扔给了柳盆子。“这是你帮我盗图的报酬,我断断续续打造了两年,按你的设想我加了许多东西。”
柳盆子接过伞,发现伞面长三尺,把稍长,也有一尺。入手颇有分量,像个铁棒。嘭地撑开,三十九根伞骨,连同撑骨,都是精钢打造;伞面是极精巧的锁子甲,外面掩着油布。柳盆子按动伞把上的机括,伞头跃出长达两尺的剑锋。再一动,伞骨的外延都弹出两寸的利刃。一推撑骨,伞面外弹,伞骨并在一起,骨尖的利刃合成一个枪尖——伞变成了一把七尺长的枪。
这是一个结合了盾、剑、枪、棍等多功能的武器,柳盆子耍弄了一下,恢复了伞的样子,捋了捋头发,真的用来遮雨了。
“每个伞骨里都可以发出三根钢针,合起来是一百一十七根。关键时刻,伞骨也可当作弩箭射出去。伞把那里,还可拔出一把一尺三寸的短剑,剑柄处还可弹出一个三寸的钩刀。”
齐欢说完,向松林深处走去。
柳盆子不淡定了,反复摸着伞把,对着那空荡的松林喊,“喂,这个……到底怎么使呀?怎么发射……”
松林里扔出了一筒竹简,一个声音传出来,“算是这次你帮我的报酬了。”
柳盆子展开竹简,其实就是个说明书。忍不住激动,对着松林喊,“都说这次是送你的啦!”
“我也是。”
“这伞叫什么名字?”
“刻在伞柄底下……”齐欢远去的声音已经模糊不清。
柳盆子倒转伞把细看,刻着四字,团在一起像封泥上的印章,细认是“不见不散”四字。
“操!”柳盆子抚摸着伞,喃喃自语,“真他妈是好名字!谁见了它,就散了魂。”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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