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涯心又陷入了沉眠,他的理由是受不了古阳的炙烤。
与其不停地用凉水降温,倒不如直接沉眠省事。
此时距离横财城,还有三天的路程。
柳涯心约定,只沉眠半天,过了半天便要柳古云叫醒他。
但柳古云说,不差这一时,所以倒不如在原地休息半天。
柳涯心原本不想耽误时日,但看到吉双等人也受伤颇重。
故而柳涯心立即下令,原地休息。
吉双等人也在另一个帐篷中安眠。
柳涯心平躺着,双手放在肚子上,想着从家中出来后发生的一系列的事。
腰间感觉有些硌人,柳涯心下意识一模,原来是柳古云给的钱袋。
随手将它放在帐篷的边缘,柳涯心便呼呼睡去。
……
在他的梦中,他已经到了横财城。
那里既是自由的,也是奴役的。
那里满是歌声,也遍地哀嚎。
那是许多人的故乡,也是许多人的终点。
在简陋的酒馆中,他们一言不合就打起来,一拍即合也要打起来。
即使打到头破血流,打到遍体鳞伤,再见面时,喝喝酒,便大笑而过。
豪放与粗犷,一切都在直性子面前无所遁形。
这里没有憋屈、阴谋与诡计,只有狂野、征服与呐喊。
圣斗场的酒馆,给了柳涯心深刻的印象。
虽然柳涯心不喜欢喝酒,但那个气氛实在令人愉快。
……
“呜呜呜。”“跪好,不许哭!”
柳涯心醒来了,说是被哭声和骂声吵醒的也不为过。
迷迷糊糊中在毯子上一模,柳古云给的那个钱袋没了。
哎?柳涯心第一反应不是生气或愤怒,而是新奇与兴奋。
这是他第一次被偷!柳涯心居然下意识地露出了笑容!
我被偷钱了?
他不知道那一袋是多少钱,但他此刻确实经历了一次新奇的体验。
他不差钱,但被偷却是第一次,还挺刺激的。
整理好衣物,走出账外,柳涯心看到吉双那些人跪在沙子上,而柳古云在拿着鞭子狠狠地抽他们。
啪!啪!啪!一声声鞭响从吉双等人瘦弱见骨的背部发出来,他们的泪都已经流干了。
“古云大哥,要不我来,你歇歇?”柳古珊在一旁冷冷地说道。
柳涯心深吸一口气,即便知道发生了什么,但他还是要问问。
“怎么了?”柳涯心上前问道。
“少爷,他们偷了您的钱。”柳古珊抢先说道。
“那是古云的钱。”柳涯心瞥了柳古珊一眼,提醒道。
“少爷,在下的钱就是您的钱。”柳古云收起长鞭,似是要休息一会。
却没想到柳古沐接过鞭子,抬手就要打。
“等等。”柳涯心低声说道,柳古沐的手停在了半空。
柳涯心走到吉双等人的面前,蹲下去,看到所有人都在闭着眼睛。
三个人紧紧的咬牙,眼角的皱纹已经干裂,还有两个人倒显得很平和,头低得更深,眼窝也深了。
皮肤发白、身体没有起伏,他们死了。
他们已经失去了生命,在刚才,他们还年轻的时候。
心下一沉,柳涯心只好说道:“把已经……抬走吧。”
“是!”柳古云拱手,拉住那两人的胳膊,粗暴地高抛,扔在层层沙堆的另一边。
令人惊讶的是,那个唯一的女孩居然还活着,难道柳古云留手了?
“古沐,扔过来一管云柏黑金膏。”柳涯心看了看吉双背后的伤口,冲着柳古沐嚷道。
柳古沐反应极快,右手从左手上的天界镯上一划而过,往柳涯心那里扔出一管膏药。
不是他不尊重柳涯心,而是因为他知道这个时候少爷肯定要和这个女孩谈事,不易靠近。
云柏黑金膏,这是罕见的天宝与人体都能修复的奇药,由东域张家首次开发。
后来由于经营不善,张家欲要崩溃,只得将药方便流传出去,换取一些救命钱。
然而却并没有改变张家既定的命运,最终张家还是崩溃了,但云柏黑金膏的传奇,还在不停地继续。
后来者在云柏黑金膏的基础上,竟开发出一个完整的药系。
柳家为了纪念张家的功绩,与唐家协商后决定,每十年举行一次药赛,就被命名为张云柏赛。
张云柏,就是开发出这个药方的张家长老之名。
柳涯心接过来,慢慢蹲下,伸出手,晃了几下手里的药膏,缓缓说道:“这就是活着的办法,还想活的话,就回答我几个问题。”
吉双嘴角的鲜血再一次滴在地上,他缓缓抬头,苦笑着说道:“这位少爷,我好像已经没有选择了吧?”
“确实,除非你选择死亡。”柳涯心笑道。
“您问吧。”吉双低下头,心如死灰。
“为什么要偷钱?”柳涯心问道。
“还有其他办法吗?”吉双反问。
这句话反倒问得柳涯心哑口无言。
难道偷盗是必须项吗?
“在这片地方,偷盗很常见吗?”
“不然呢?少爷你以为这是哪里?”吉双再次用问题回答问题。
“大胆!”柳古云从后面猛起一脚踢在吉双血肉模糊的背脊,将他踹倒在地。
柳涯心面无表情,他没想到吉双已经在求死了,看来柳古云给他带来的痛苦,超过了对死亡的恐惧。
又或者是吉双才一百六十岁,还没有到对死亡饱有恐惧的年龄?
“古云,既然他不想好好说话,你就把他拉下去吧。”柳涯心站起身来。
柳古云并不客气,右手抓住吉双的头发,轻轻一扭,脖子便被扭断了。
但吉双并没有立刻断气,直到他被柳古云单手甩出去,掉落在沙地上,背部接触滚烫的沙石后,摩擦着下落。
无论他之前死没死,被这样粗暴对待后,仅剩下的一口气也断然无存了。
柳涯心走向剩余的两个人。
“我不想再看到死亡,你们要好好把握机会。”柳涯心抬头看天,缓缓的闭上了眼。
因为自己与这两个人差不多年纪。
若是自己也生在这片地方,是不是也会是这个结局?
“是。”女孩颤巍巍地说道,而那个男孩本就瘦弱,现在被打的浑身是血,此时已经说不出话来了。
柳涯心看到这副样子,终于还是叹口气,拿出一张天圣牌。
这是实验,这是实验,不是在拯救罪人,柳涯心如此安慰自己。
“野草牌——生之风。”
柳涯心先是低语,碾碎手上的天圣牌,沙漠中竟忽然吹起阵阵凉风。
吹起那女孩的发梢,也吹平了女孩眼角的紧皱。
柳涯心再度叹气,他知道这种情况持续不了多久。
野草牌,根本就不是主打回复的系列牌,生之风也只是吊着一口气而已。
“现在能好好说话了吧。”柳涯心俯视着二人。
那女孩点点头,那男孩却忽然倒地不起。
“名字。”柳涯心只说了两个字。
“吉末。”女孩不敢抬头,但嘴里仍崩出清晰的名字。
“谁给你起的?”“远火叔叔。”
“谁偷的钱?”“吉双哥提议的,我没同意,但他们人多。”
柳涯心对这种辩解之言显然是不相信的。
“偷完你们打算干吗?”“去找蛛网盗团,那袋钱币就是投名状。”
“为什么不拿这笔钱去北城?”“北城……”吉末没有说下去。
“嗯,可你们势单力薄,”柳涯心知道原因,这些人进入北城,下场不会比在镇城好。
因为他们是无产无业的无姓人。
柳涯心一边感慨,一边提出一个问题:“难道不怕在去蛛网盗团的路上被抢了吗?”
“被抢,也不过是一无所有吧?”女孩忽然抬头道:“就像现在一样,等死。”
柳涯心一愣,又是一阵清风流过。
“他叫什么名字?”柳涯心指着剩下的那个男孩。
“吉五。”
“就你们两个,还能去蛛网吗?”柳涯心如此说道。
“我们没有其他的选择了。”女孩依旧是这句话。
“你们……似乎很在乎选择啊?”
“‘选择’对我们来说,是很奢侈的,我们从出生开始,就没有选择。”女孩闭上眼,似是等待着斩首的罪人。
“选择……”柳涯心眼神漂移,若有所思。
“您自然是有很多选择的。”
女孩苦涩地说道。
“少爷,我们明明走过的是同一段光阴,可为什么?为什么?”
女孩的眼睛逐渐湿润,她用手背擦去眼角的泪水。
柳涯心蹲下去,无言地看着那个女孩。
忽然,那女孩身体一抖。
因为她后颈忽然生凉。
“少说这些鬼话来蛊惑少爷。”柳古云不知从哪拔出一杆长枪,枪尖紧紧抵着吉末的后颈。
“偷东西,难道就是唯一的路吗?少为自己辩解了!”柳古沐在一旁双臂交叉,冷冷地说道。
“路自有千百条,自己选的偷盗路,就别责怪别人。”柳古云俯视着吉末,厌恶的眼神就像是看着一条恶心的破抹布。
“死也是一条路,你不选,就有人帮你选。”柳古云的枪尖抵得更深,已有血滴顺着枪尖往下滴落。
女孩缩了缩脖子,紧张得浑身僵硬。
“那一袋子大概是是三千多金羽币,”柳古云继续说道:“在北域,够买一百个你了。”
“在西域呢?”柳涯心忽然说道。
大抵是没想到柳涯心会出口相问,柳古云先是楞住,后沉吟一算,说道:“大概有两三百个吧。”
“我是在哪?”女孩忽然问道。
“西域。”柳涯心回答了她。
“原来我命这么值钱。”女孩抬起头,闭上眼,不知道在想什么。
“那金灿灿的光芒,真好看,我这辈子都没见过。”
“那是三千多金羽币,够一个小型家族整年的开销了。”柳古珊也在一旁应和,手已经握在剑柄上。
她说这话,其实有些夸张,三千金羽币,只能说是小型家族的门槛。
只有一整年的消费过了这条线,才能被称得上是家族。
但柳古珊不是说给吉末听的,而是说给柳涯心听的。
然而女孩听到这话,头又低了下去。
柳涯心叹口气:“要不就给你十个金羽币吧。”
柳涯心真的没有钱的概念,但他有基本的智慧,知道这种行为可能会拯救一个人的性命。
他只是做出了他此时所想到的选择。
女孩再次开始抽泣,说道:“我……我……”
“别哭了。”柳涯心伸出手,要轻轻抹去女孩的泪。
女孩忽然用脏兮兮的袖口,擦去眼角的晶莹。
她的行动之快,让柳涯心觉得吉末是在嫌弃自己。
站起身,女孩的表情让人无法形容。
苦涩、庆幸、酸楚、嫉妒、害怕,还有希望的光芒。
很难相信,这些感情会同时出现在一个小女孩的脸上。
“少爷,若是我与你站在一个位置,我也会同你一般善良。”
清风徐徐,艳阳高照,正是说敞亮话、办明白事的好日子。
柳涯心愣住了,他被一句话堵得哑口无言。
此刻,柳古珊等人,真真正正动了杀心。
之前只是泄愤般的玩弄。
这种不切实际的幻想、梦幻泡影的许诺,最是让人迷惑。
柳古珊敢打赌,就算这女孩真的有一天鸡犬升天,也绝不会像少爷一般仁慈。
柳涯心还在蹲着,时而低头看看脚尖,时而平视远方,时而抬头看着天空。
柳古云握枪的手,微微颤抖,他随时准备刺穿这个蛊惑少爷的贱女的喉咙!
“古云,”柳涯心站起身来,惆怅地说道:“放过他们吧,把他们赶走,此事作罢。”
“是,少爷!”柳古云收起长枪,拱手应和。
柳涯心就只是站在那里,抬头望着无垠的天空,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柳古云带着仅存的二人不知去向那里,柳古沐与柳古珊看到少爷这副样子,也是手足无措。
“古沐,我这一趟出行,所看到的、所体会的、所反馈的,是不是都一种做作的伪物?”
柳涯心忽然开口,但他并没有看向柳古沐,他还在看着天。
“若我非我,那我现在会如何?”
柳古沐没有回答,这种问题绝不能轻易给出答案。
若是白四爷在这,他会给自己什么样的指导呢?
柳涯心真想回到北域白家,亲口问问白四爷。
最终,柳涯心还是叹口气。
说了此事作罢,那便此事作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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