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对穆里玛的质问，董学礼无言以对。

        几千个嗷嗷叫的湖广精锐冲上缓坡后，陆续往后方本阵发回好几个报捷信号，让本阵诸将都以为这一仗已经板上钉钉，穆里玛这才让禁旅八旗接着往上冲。

        后来，明军鼓声和喊杀声大作，董学礼依旧没有太过担心。

        第一批冲上衰衣沟阵地的清兵有四、五千，又都是从湖广各府绿营抽调出来的精锐老兵，士气旺盛得不行，即使明军设下埋伏，也可以从容应，至少不至于一触即溃，只要坚持到八旗兵冲上去，这一仗就赢了。

        他想不出一个合理理由来解释堂堂几千个绿营战兵为何会败得这样快。李世勋就算是一头猪，也不至于连沿途警戒，互相掩护这种基本常识也不懂吧。

        然而事实远比董学礼的想象要残酷得多，埋伏的明军大摇大摆地从林子里走出，然后给第二批冲上坡顶的禁旅八旗予以迎头痛击。

        现在前后清军的联系已被切断，董学礼更加没法得知前面的具体情况。只知道求救响箭不断从林子里升空，分布毫无规律可言，显然林内到处都在厮杀。

        随着明军夺回衰衣沟制高点，大量子弹从高处不断往下倾泻，明军将会爆炸的铁壳手榴弹越扔越远。禁旅八旗的满洲大兵伤亡惨重，很快由边打边退变成大溃退。

        子弹从八旗溃兵的背后射入，以前可以防御箭矢的背甲非但没有提供足够防护力，反倒让盔甲碎片刺入体内，造成了更大的创口。

        一时间，缓坡上不断撤退的禁旅八旗被打得哭爹喊娘，马如龙又让警卫团士兵们装上刺刀乘胜追击，对着敌人的屁股猛刺，又击杀了两、三百个满洲大兵。

        直到接近甘陕弓箭兵的射程范围，看到清军漫天的箭雨袭来，明军才减缓攻势，慢慢撤回了坡顶。

        在短短的小半个时辰内，衰衣沟前的缓坡留下了几百具八旗子弟的尸体，穆里玛、图海等高级将领心如刀绞，痛苦得眼泪都快要流出眼眶。

        去年广东三水一战，两千广州驻防八旗全军覆没，太皇太后大发雷霆，对群臣大加斥责。

        连追随鳌拜大半生，又英勇战死的达素都没有得到原谅，全家被太皇太后亲自下令一撸到底，其子达禧亦不得承袭世职，削爵为民。至于从三水逃回湖南的汉军将领，被斩首者多达几十人。

        这次围攻谷城，太皇太后和四个辅政大臣千叮万嘱，要求千万不能让八旗子弟再承担危险任务。穆里玛、图海等几个满洲将军吸取教训，把八旗禁旅全程放在后方督战，决不参与攻城。

        没想到今日一着不慎，竟然遭到如此重创，穆里玛真是恨死李世勋那帮湖广绿营蠢才了。

        湖广提督董学礼的心情亦好不了多少，明军从中间将清军截断，摆明要全歼第一批攻上山坡的湖广绿营兵。那可是好几千百战精锐啊，部分还是披甲战兵，坐视他们全军覆没，等于湖广一次性折损三成机动力量，损失太大了。

        董学礼不用猜也知道，如果真走到那一步，湖广总督张长庚肯定会把责任推到自己身上——事实上，除非李世勋跑回来背黑锅，董学礼也没法子把责任推给别人。

        为了不让自己一个人承受上官的怒火，董学礼提议甘陕兵发起第三次冲击，冲上坡顶为湖广兵打开撤退的道路。

        没想到，一向好战的张勇却无动于衷，直接拒绝了董学礼的提议。

        “靖西、定西两位将军请看，这批贼人衣甲鲜明，手上全是自发火器，当全是伪帝带来的嫡系亲兵，不是那么容易击败的啊！”

        张勇指着对面旗帜上那个大大的“马”字，提醒众人在三水之战，平南亲王尚可喜、广州将军达素就是被一个叫马如龙的悍匪搞死的。

        这批人如此勇猛，主将十有八九就是马如龙本人。所以，虽然对方看起来只有两、三千人，却绝不能小觑，更不能在战况不明的形势下再次发起强攻。

        “末将与伪帝交手多次，深知此贼诡计多端，又极擅长阵地防守，咱们还是从长计议为妙。”

        张勇还提醒穆马里和图海，战前伪帝声称马宝已率部突破白土关，占领兴安所，可能是一条重要提示。虽然这多半是伪帝编造出来扰乱本方军心的狂言，却不能大意轻视。

        兴安所扼汉水咽喉，是汉中与湖广的交通要冲，位置十分关键。马宝又是一员猛将，好吧，他也不知道远在嘉定州的马宝什么时候跑来的鄂北，也许是和伪帝一起来的，总之提前防范就没错了。

        “伪帝的鬼话你也信？”董学礼瞪大着眼睛问道。

        “我信不信不要紧，士兵们或许会信。”

        张勇直言，在顺风顺水的情况下，低级军官和普通士兵当然会嘲笑这种没头没脑的话术。如今进攻遇到挫折，很多人已把伪帝那些话默默捡起来，放在心里慢慢咀嚼回味。现在不少甘陕兵都在私下偷偷询问，伪帝的话是不是真的，他们还能不能返回汉中，军心受到不小影响。

        在军心不稳的情况下，让甘陕兵发动第三次强攻，效果当然不会很好，甚至有可能重蹈李世勋等人的覆辙。到时，前线就连压阵的兵力都没有了。

        总而言之，当下最好先稳住阵脚，等攻城重炮推到前线，或者确认兴安所没有危险再重新进攻，这最少是几天之后的事了。

        至于李世勋等湖广将领，只能默默祈祷他们机灵一些，在林子里自己找路逃回来……

        董学礼对张勇的说法极为愤慨，大声痛斥对方因私忘公，不肯为解救友军出力。别说兴安所失陷十有八九是诓人的假消息，就算是真的，天也不至于塌下来。

        湖广这么多稻米，难道还养不活一万多甘陕兵吗？况且回陕西的路又不止一条，大不了绕道河南走武关道，多花一点时间，照样可以回家。

        就算伪帝给每一个贼兵都安上一对翅膀，像雷震子一样会飞，也不可能翻过秦岭和商洛山截断武关道。

        他还毫不客气地指出，张勇畏敌如虎，被伪帝的两三千人就吓得提不动刀。

        “什么两三千人，那是两三千亲兵，伪帝的御前亲兵！”

        张勇在说到“亲兵”两个字的时候，特别加强了语气，以表示这支部队和普通军队有着本质区别。“御前”两个字则暗示，这些兵的战斗力仅仅比禁旅八旗低一个档次，必须打醒十二精神对待。

        “借口，都是借口。本督要向太皇太后和陛下弹劾你……”

        “弹劾就弹劾，难道我还怕你弹劾？莫要忘了，张某也有专折奏事之权……莫要忘了，岳州空虚，常德空虚……你不赶紧派几个人回去看看吗？”

        “我信他个鬼……王光兴、陶启唐那几个只是贼子，又不是猴子，不可能绕过容美、五峰诸土司，从武陵山钻出来……”

        就在董、张二人为是否展开第三轮攻击吵得不可开交时，一个八旗将佐从前方回来，向穆里玛报告八旗子弟的伤亡情况。

        由于大量八旗兵在逃跑途中背后中枪，弹丸撕碎了背部薄弱的盔甲。很多带着伤口，被同伴拖回本阵的八旗兵受伤很重，眼看是救不活了。这让八旗之地的损失从三、四百再度上升至五百余人，对人丁稀少的满洲八旗而言，一次性损失超过五百人可算重大挫折了。

        “贼人的火器好歹毒啊，软甲都嵌到肉里去了，不剜出来不行，一剜又带起一大片肉……”

        那将佐细细将伤兵惨状道来，说到惨烈处，还用衣袖抹了好几次泪水。

        “不惜一切代价救治，就算只剩一条腿，一条胳膊，不……就算没有腿，没有胳膊，都不能放弃……”

        穆里玛听说明军火器威力如此之大，又想起在离开京师前，朝中大臣还在为是否设立新式火器厂，是否招募汉军旗丁成立火器营吵得不可开交，心情就愈发恶劣。

        那些鼠目寸光之辈大放厥词，说什么重甲骑射乃八旗传统，不可偏废；又说什么广东绿营装备火器依旧战败，可见大量使用火器不可取。现在看来，事实胜于雄辩，火器多就是厉害，不重视火器，与广东明军打阵地战确实很难打。

        至于汉军旗一旦拥有大量火器，有可能反噬满八旗的说法，还有那么几分道理。本来满蒙八旗就是以高几个档次的战斗力压制汉军旗和绿营，如果让北方汉人大量装备火器，满蒙八旗的优势就会被迅速抹平，以后想继续控制汉人将领就没那么容易了。

        就在穆里玛皱眉苦思的时候，董、张二人的争吵再度升级，董学礼向张勇大声发出诘问：“伪帝就在前面，难道你想故意放走他吗？嗯？本帅现在很怀疑你的居心，很怀疑你对大清的忠诚。”

        “他娘的，老子在云南和伪帝拼命的时候，你还在温州抱着小妾睡觉呢，怀疑老子？你董学礼没有这个资格。”

        “那你赶紧派你的兵上去，我们湖广兵上得，你们甘陕兵上不得？”

        “你……张某没你那么蠢。”

        董学礼知道中伏的几千湖广精兵如果全军覆没，自己肯定没好果子吃，于是不断用言语激张勇出兵。哪怕生擒或击毙伪帝的功劳让张勇夺走，自己怎么也算辅助破敌。没想到张勇一味推辞不去，把他气了个半死。

        就在他们二人火气越来越大，就快拔刀相向的时候，穆里玛毫不客气地打断了争吵。

        “太子太保，左都督、新晋甘肃提督张勇何在？”

        “末将在此！”张勇压住火气，单膝跪地道。

        “董提督作战向前，怎么能叫蠢呢。本帅命你立即率部进击，接应湖广中伏将士，”穆里玛指着明军背后仍在不断升起的求救信号，以靖西将军的身份发出命令。

        “将军，三思啊！”

        “否则，莫怪军法无情。”穆里玛冷冷地接着道。

        张勇没想到自己分析了半天，仍点不醒这几头蠢驴，气得差点想拂袖就走。

        理论上，西安将军傅喀禅和副都统杜敏才是甘陕军团的正牌监军，穆里玛和图海没权力对甘肃提督指手画脚，然而他实在没勇气违抗鳌拜亲弟弟的命令，只好带着一肚子火跑到前线派兵布阵。

        谁知，还没等他安排好麾下部众的强攻次序，背后远方忽然燃起大量浓烟，显然是谷城方向遭遇重大军情。

        这下前线彻底没法打下去了，张勇奔回到本阵，打算请示暂缓进攻的时候，穆里玛正皱着眉头倾听了望兵的报告——数千明军忽然从谷城东面杀出，突袭防守薄弱的城东大营。

        现正明军在抢劫和焚烧东大营的粮草辎重。

        为了防止明军突围入山，董学礼将大量兵力布置在西、北两个方向，或者重点防护南河渡、仙人渡等几个重要渡口。谷城东面因为汉水时常泛滥，滩涂、沼泽众多，并不适宜大军排兵布阵。

        而且，明军缺少船只，没法渡过宽阔的汉水，完全没理由浪费宝贵的兵力去打东大营，所以清军东大营的留守兵力是最弱的。

        没想到李来亨、郝摇旗那几个莽夫脑子不知道缺了哪根筋，还真的跑去突袭那个鬼地方，让董学礼大感意外，也让穆里玛火冒三丈。

        还好西安将军傅喀禅还留在谷城西面监视，现在他已率骑兵绕过谷城北面，前去拦截出城的明军。否则明军由东往北席卷过去，很快就能打开一条突围通道，袁、刘、郝、李那几个巨寇就可以轻兵溜进大山，然后消失在密林之中。

        “他们不是接到伪帝圣旨，严令不许出城吗？他们竟敢违抗圣旨，该当何罪？伪帝现在不是说一不二吗？那几个巨寇竟然敢违抗他的命令？”

        穆里玛从喉咙里发出一声咆哮，质问夔东本地的明军怎么一点都不懂规矩。

        堂堂六万大军啊，其中还有一万多八旗禁旅，拥有大炮之威、汉水之利，竟然被三万多明军耍得团团转，传出去，他穆里玛就要变成超级大笑柄了。

        “不能自乱阵脚，稳住，稳住……我们将士比他们多的多，力量比他们强得多，稳住，能赢。”

        穆里玛在心中反复默念着，这个曾经在南昌之役多次击败叛将金声桓和王得仁的宿将很快冷静下来。

        “我们先回去攻破谷城，张勇听令，带着你的兵殿后，勿让贼人衔尾追击。”

        张勇见事情终于走回正轨，心里暗暗松了一口气，大声应到：“末将遵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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