谷城之役清军惨败,湖广绿营遭遇重大挫折,本是明军乘胜追击,趁势扩大战果的大好机会。不过,明军自身的问题还有很多,朱由榔认为时机并未成熟。
其一,忠贞营此战伤亡太大,需要一段时间等待老兵康复,同时招募和训练一批新兵恢复实力;
其二,西川军收复汉中尚未成功,有李国英的甘陕军团在侧,川蜀的后顾之忧仍未彻底解决,李定国麾下的精兵强将腾不出手来支援湖广战场;
其三,从奉节至谷城的道路过于漫长崎岖,出川的坦途仍未彻底打通。
谷城解围战事关忠贞营的生死存亡,成都掏空几年积蓄往夔东运粮,奉节、大宁、房山等地亦征发大量民夫转运,确保粮食运到前线。
这种翻山越岭的运粮手段损耗极大,不可能长久维持。况且春耕在即,民夫也要陆续返回村落耕种,确保永历十八年的粮食收成。
种种限制之下,即使强行攻下襄阳城的成功机会很高,明军亦不能随便出击。南阳盆地历来是四战之地,夺取不难,想要在清军的夹击下长期据守就难了。
朱由榔认为,攻略湖广的关键不在袭取湖广北部的州府,而在于打通三峡,使东西两川的兵力物资可以利用长江运抵武汉。
“陛下的意思是,我们应该南下荆州,和王光兴一起夺取夷陵、江陵?”郝摇旗问道。
“嗯,夷陵、江陵、岳州都是要打的,不过不是现在。至少……至少要等到明年秋后……或者后年更好。”
此时还有几天就过年,“明年秋后”即永历十八年秋天,还有七八个月就到。
大战之后,花几个月时间恢复实力是有必要的,可等上一年多就太漫长了。
郝、李二将提醒朱由榔,在明军恢复实力的同时,清军也在恢复。相比之下,清军财力充裕,肯定恢复得更快。如果每打完一仗就要完全养好再战,战事恐怕会无限期拖延。
“当然不会一直拖,什么时候大举出川,在于什么时候打通三峡。不是打下夷陵、江陵那几座城,而是打通盘踞三峡的那些险滩。”
朱由榔让参谋官拿出刚绘制好的三峡水文图,在上面指了几个位置。
李来亨凑过去一看,立即脸红耳赤,恨不得找个地洞钻下去。
原来,这幅新的三峡水文图极其精致详尽,不但河道曲折之处画得十分精准,就连滩涂也一一列出,尤其是归州、香溪口一带,连哪里有礁石都标注得清清楚楚。
归州、香溪口都是兴山军的地盘,李来亨对那一带的地形了然于胸,一看就知道这份地图的成色。和自己手里那份简陋的地图比起来,差距何止千里。
“陛下,这图……”
“朕一到奉节就派人去兵书、空舲二峡勘探,有老乡带路,还勘探了一个多月,三峡确实是险啊!”
朱由榔详细问过去绘图的作战参谋,通过转述得知那里的具体情形,不由得发出一声感叹。
原来,长江三峡是瞿塘峡,巫峡和西陵峡三段峡谷的总称,这三段大峡谷还可以细分为十几段有名字的小峡谷。
而最为难行的江段在兵书峡和空舲峡之间。兵书、空舲二峡之间又以归州城附近的新滩、吒滩二滩最为险要。
吒滩在归州城西,水势汹涌,又有长三十余丈的吒床石堵于江心中流,犹如形成一天然石坝。每当夏秋江水上涨时,滩上滩下的水位落差非常之大,船舶行于江上很容易撞到隐没于江水之下的吒床石遇难。
与吒滩的险情不同,位于归州城东的新滩则在“水涸”时节,即冬春之际水位很低时危险异常。
新滩和吒滩一个水涨危险,一个水落危险,共同组成一道难以逾越的屏障,让下游的大型江船无法直抵四川,同时,四川的大型江船亦无法前往下游。
历朝历代都对此二滩都非常重视,从宋代起就陆续有地方官员对江心进行开凿疏浚,让三峡的通航条件得以改善。进出四川的主要通道也从蜀道慢慢变成长江三峡。
不过天不作美,新滩两岸峡谷于嘉靖、万历年间历经三次大型山体滑坡,崖上巨石滚入江心,让新滩航道变得更加凶险。
后来兵荒马乱,谁也没有心情筹钱疏浚新滩,所以现在三峡变得只能过小船——湖广的小船上行被明军揍,四川的小船下行被清军揍,谁也奈何不了谁。
在清军势大的时候,新滩险阻对明军是一个保护,李来亨能据守香溪口多年,多少得感谢老天爷帮忙。
现在明军已有实力发起进攻,当然要想办法把新、吒二滩的问题解决。这不是单单是攻略湖广的问题,还关系到四川水师能不能沿长江直下江西和南直隶。
退一万步来说,四川要恢复生产不能光靠一百几十万人口自己玩自己的,人口迁徙、货物运转都需要大型江船,不能总靠耗资巨大的“盘滩”吧。
恢复四川事关朝廷百年大计,郝、李二将都没能力想那么远,不过兵力粮草通过长江运往湖广确实是一个巨大优势。如果没有三峡险阻,东西两川加起来近十万兵马,又有成都的粮草,不要说武汉,一涌而下直冲南京都行了。
“可是陛下,那些都是整块整块的巨石啊,末将也想过把江道凿开,确实……确实是无能为力。”
李来亨说到这里,又环顾了一下四周,实在找不到一个可以用来形容江心巨石的东西。那些巨石小的有几间房屋大小,大的几乎算得上一座小山。
而且石头不比泥土,用火药去炸都没什么效果,名副其实的“又臭又硬”,用人力去开凿,恐怕几百年也凿不穿。
“用人去凿肯定不行,不过我们可以用火烧。”
说到这里,朱由榔介绍起安南这几年疏浚元江航道的经验。
为了将蔓耗、思茅两港的锡锭、木材、茶叶等大宗货物运往志灵城,安沛守将王之朔想尽办法对付老街至安沛段的险滩。
和三峡这边一样,用人力对付巨石收效甚微,不过后来有一个叫陈潢的年轻人到志灵城投靠朝廷,带来一个收拾险滩的好办法。
这两年,陈潢组织石工匠人对河道进行疏凿。
他们在冬春水位低时聚集大量煤块燃料于石块下,其中混杂放入木炭。再点燃木炭使煤块燃烧,然后在被烧烤成高温的石块上浇淋醋酸。
如此反复好几次,巨型石块很快碎裂。其中有很多被命以各种名字的危险石块都被凿掉了锐利的棱角,河道也逐步通畅,疏凿工程大获成功。
在第一次下安南时,明军在险滩之处必须全员下船步行;这次前来四川,警卫团是全程坐船到云南的。中间的差距之大,不可以道以里计。
朱由榔知道热胀冷缩的原理,也知道浇淋醋酸会产生一些化学反应,具体原理则搞不清。
不过疏浚河道不是学术研究,这个方法简单易行,在三峡照搬实施必然能见效。
鉴于新、吒二滩的石头巨大,江水上涨时又不能施工,朱由榔谨慎地将工期设为半年至一年半。
等到永历十九年二滩彻底打通,数百大型江船发起雷霆一击,夷陵、江陵的水师没有了优势,再想凭江防坚守就很困难了。
陈潢的事迹让众将听到心驰神往,以人力对付河川巨石,和传说中的神仙也差不多了。
“陈潢先生真乃神人也!”
李来亨大赞了一句,又道:“若他能来兴山,末将非得请他喝酒不可。”
“朕已命使者返回安南去请了,不过路途遥远,等来到估计江水又涨了。如今江水枯降,正是疏浚险滩的好时候,兴山当立即多派人手开工。”
这个工程于军于民都大有益处,李来亨当然欣然接受,表示会派出精兵强将去主持。
疏浚险滩险滩是朝廷的份内之事,当然不能全由兴山一力承担。
朱由榔大笔一挥,拨下两万元巨款作为施工费用,还说如果耗资过大,朝廷还可以再往里投钱。三十万两投资修铁路都搞了,疏浚三峡费用低,收益大,不可能不搞。
既然有了更大的军事计划,大家都觉得襄阳、承天、德安等州府确实没必要马上就打,于是安安心心在谷城休整。
几天过后,除夕过大年,士兵们在谷城废墟中找出几个大红灯笼,悬挂于县衙门口,让谷城也有了几分喜庆气息。
子正时分,新修复的几门攻城重炮齐鸣十二响,喜迎新春。
战士们喜气洋洋,互相道以新年祝福。一时间,“恭喜发财”的声音在城内外四处响起。
既然是新春佳节,自然少不了银钱赏赐。朱由榔取出四万多两现银大封红包,文官无论大小,军职无论高低,均一人一两,又惹得满城欢呼。
第二天大年初一,大明天子亲自巡视城内外各处据点,所到之处一片欢声笑语。
朱由榔看到,很多逃难的老百姓都已在除夕前陆续返回谷城。
老百姓就是这样,打起仗来必须要逃难,不过打完仗肯定是要回家过年的。
还没到元宵,过年花掉的银钱就赚了回来。
均州知州见过明军使者之后,偷偷派来几艘江船,船上除了粮草、银锭,还有不少奇珍异宝,据说是孝敬大明皇帝的新年献礼。
使者呈上来的礼单长达十几页,朱由榔笑得合不拢嘴,直夸均州知州孺子可教,是个识时务的人杰。
又过了几天,南漳、宜城、枣阳、保康、老河口等临近州县陆续派来密使,一手呈礼单,一手献上金银。少的有几千两,多的两三万,恐怕对康熙都没有那么慷慨。
朱由榔一一单独接见那些密使,显得十分平易近人。
对于清廷官员的孝敬,朱由榔当然照单全收,还勉励地方官要勤政爱民,勿令老百姓因战乱而生活困苦,或者流离失所。
各方使者都大为感动,高呼陛下仁德爱民,堪比尧舜禹汤。他们还拍着胸脯表示绝不会搜刮贫苦老百姓的民脂民膏。
这些钱都是从士绅大户手里征的,和贫民老百姓一点关系都没有。
有的使者还趁机代大户求情,说他们委身清廷治下也是迫不得已,希望陛下对他们宽大开恩。
“当然,没有保护好臣民,朕也有过失啊!不过……如今朝廷窘迫,这些年的田赋欠税大家还是要缴的。”
使者们听说天子居然要向清廷治下的士绅大户征税,都在心里痛骂朱由榔无耻。
然而这些州县都在明军的攻击范围之内,形势比人强,他们也只好接受。反正征的是大户的钱,又不用地方官出。能保住命就不错了,还求什么呢。
趁密使来送钱的机会,朱由榔还给各县父母官提出一个建议。
这两年东南诸省禁海迁界,导致大江南北盐价腾贵,老百姓不得不食淡维生。
作为天下共主,朱由榔说自己实在于心不忍,建议各县从夔东买盐销给百姓,以缓解老百姓的吃盐困境。
作为经销商,各县地方官什么都不用干,让手下对盐枭和私盐贩子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就好。
路过各县的私盐都会按担数算到地方主官的头上,每担盐一两银子分红,货过即付,绝不拖欠。
比如说路过均州的食盐一万担,均州知州自己拿一万两银子。如果过路的食盐超过一万担,分红比例还能提高到一两二钱。超过五万担则一两四钱。阶梯式奖励,量大从优。
使者们都知道湖广的食盐现在是天价,有的地方黑市价格高达三四十两银子一担。
为了高额利润,如今湖广盐枭横行,逐渐由偷偷摸摸变得明目张胆。
如果严控私盐,不光要派出大量巡检和盐枭拼命,穷苦老百姓还有因缺盐而病死的危险。地方官员查也不是,不查也不是,十分头疼。
不过他们万万没想到,大明皇帝竟想和他们一起合伙贩私盐。
有的密使胆子小,当场就说不敢阻拦大明的御封盐官。至于分红就不用给了。
“那怎么能行?”
朱由榔对着那个密使大发雷霆,怒斥他不懂为家主考虑。
“给经销商分红是理所应当的,可万万不能坏了规矩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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