舒和之乐奏起,天清气朗,幡旗飘扬,两列卫兵金戈铁甲,沿步道陈设。太极殿前,群臣肃穆,北衙四军控场外,披金甲,列旗帜。
踏着傧者的传报声,平王、屏燕王、慕明长公主、岭南王、谦王从西面依次拾阶而上,觐见皇帝;而禄王、淮远侯、缇章侯、质南侯则从东面拾阶而上,入朝觐见。
诸位王公在朝会面前依次向皇帝进行朝贺,无非是感激皇恩,简要述职,进献贡品,再由皇帝说些客套话,一来一往,礼乐大兴,按流程走了一遍,好叫群臣知晓他们的到来。
这么一折腾,隅时将尽,天色已晚。
皇帝似乎龙颜大悦,整个人也因喜庆而变得生动起来,他挥一挥袖,爽朗的声音传遍整个太极殿:
“朕许久未见你们,朕的手足兄妹,至亲至爱,今日一见,朕只觉得有许多家常话,想与你们言说。故朕在两仪殿设宴,今日,尔等开怀畅饮,尽享歌舞,不醉不休啊!”
皇帝既然发话,王侯将相,文武群臣,随帝驾徒步两仪殿,由通事舍人一一延引入座,在正殿中与席的,皆是王侯皇子,贵妃公主,而群臣则在殿前设好的帷帐内与席。
如此普天同庆的日子里,而谢玿,得了皇帝敕令,自然也在席中。
五坊引姬献舞,太常卿引乐工献曲,殿外还搭起一座台子,此时歌舞俱备,两仪殿里觥筹交错,欢声不绝。
然而场中,并非所有人,都觉得开心。
此时有一双毫不引人注目的眼,巡视了一圈,将场中人来来回回看了个遍,没找到想见的目标后,那双眼有些不服气地眯了眯。
这双眼不大不小,形状较为圆润,长在一张同样较为圆润的脸上。
这张脸似乎没什么突出特点,五官平平,乍一眼看上去,只觉得此人憨厚可爱,和蔼可亲,此人也会如他的身材一般,并无棱角。
然而此刻,在看了几圈也没有找到目标后,这人的嘴角略微耷拉下来,圆滚滚的目光竟也变得刺人。
他坐在皇帝右下首,与太子相对,地位自然也低不到哪去。他坐得离皇帝这般近,自然有点风吹草动,便会吸引皇帝的注意,更别说是将酒杯往桌上一掷,直呼皇帝道:
“皇兄,听闻你得了一位奇人,奉作国师,如此隆重的宴会,怎么本王瞧上这一圈,都没看见这位国师大人?弟弟我,本还想瞻仰国师的风姿一二。”
这声音并不小,语气也不算尊重,周围一圈人的目光,立即被他吸引过去。
太子亦看向他,随即皱了皱眉,小皇叔?
不错,此人正是当年与怀王并驾齐驱的一位王爷,皇帝的六弟——平王。
话说平王本是俊美之人,与怀王一东一西,镇守边疆,历经风吹日晒,更是阳刚无比,英气逼人。只是十年前与匈奴一战后,修得十年太平,皇帝趁机收了他的兵权,平王就此退下前线,在封土上颐养天年,才生出了如今这一身膘。
平王话一出口,自然有人觉得不妥,比如皇帝最小的儿子谦王,当即变了脸色,心里忿忿地想:
小皇叔是许久未曾入京觐见,怎么连谈吐的礼数也忘的一干二净?
但也并非所有人,都觉得平王做得不对。
譬之如闻言鼻腔里哼了一声,嘴角却忍不住上扬的岭南王;坐他旁边假装饮酒却暗中观察的禄王;以及丝毫不掩饰面上的幸灾乐祸的质南侯。他们巴不得平王去当这只出头鸟,他们也好闻声开炮。
座中人心思各异,各怀鬼胎。
皇帝却并不因平王的不敬气恼,而是十分包容地看向平王,笑容和蔼地对他道:
“六弟,急不得,待会儿你就见到了。朕的这位天师,那可是有真本领的。”
不过平王却也没就此罢休,而是“哟呵”了一声,颇是阴阳怪气道:
“可不是嘛,那是真有本领,逗您跟逗猫儿似的,他就这么张张嘴,唬得您是又兴师动众要封禅,又老眼昏花补交赋税,可不是能耐大嘛!”
这番话说下来可毫不留情面,皇帝是真笑不出来了,当即变了脸色,寒声质问平王:
“六弟,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平王两手一摊,满不在乎道:
“皇兄,你糊涂的够可以啊,弟弟我能有什么意思,无非是字面意思。”
皇帝捏紧了手中的酒杯,平王却丝毫不将帝的脸色放眼里,圆滚滚的身子瘫在席上,笑了笑,那笑容看上去有几分傻气,可说的话却丝毫不傻:
“皇兄,话都说到这份上了,我也不怕再多说点。做弟弟的先给您提个醒,离那个劳什子国师,远一点,他不是什么好货色,皇兄你与他待久了,你也就不是什么好货色。”
皇帝坐在这个位置上这么多年,这么多年来,哪里听过别人这般侮辱过自己,当即气得脸变了形,处在爆发的边缘。
太子见状不免担心自家小皇叔,连忙开口替平王找补:
“父皇,小皇叔他喝醉了,胡言乱语,您莫要介怀——小皇叔,您不如移步偏殿小憩?侄儿瞧您……”
“诶,熠儿,别啊。”
太子话还没说完,就被岭南王出声打断道:
“六弟驰骋沙场这么多年,早练就一副好酒量,区区几杯宫里的清水,还能灌醉了他不成?”
太子见岭南王一脸挑衅地看着自己,咬咬牙,不禁怒火中烧,三皇叔摆明了是想坑小皇叔。
不错,岭南王正是先帝次子,也是当年竞争皇位的皇子中,除去当今圣上呼声最高的一位。
岭南王也曾玉树临风,也曾功勋卓越,且他野心勃勃,自信满满,不甘居人后,自然也在当时得不少臣子的支持。
岭南王虽不是那般讲究兄友弟恭,可也不屑行宵小之事,其人也堂堂正正,确实得到先帝的青睐。
故而,面对如此强劲的竞争对手,皇帝一即位,他就被太后封到岭南去了,山高路远,为君不喜,岭南王心里自然怨恨。
岭南王笑得森然,直勾勾的目光盯着平王,不怀好意道:
“六弟话还没说完,许久不曾与兄弟叙旧,我这做哥哥的,倒是十分想听听。陛下,太子,总不会不让吧?”
太子被堵得哑口无言,瞪了岭南王一眼,将目光投向皇帝。
而皇帝也想听听,他的好弟弟,究竟会说些什么,他好讨教讨教。
平王哪里不知岭南王这是故意要他往坑里跳,他只是冷笑两声,目光不屑地轻扫过岭南王,嗤了一声道:
“猫哭耗子假慈悲,我与你无话可说,倒也不妨切磋一二。”
岭南王看了眼胖成桶的平王,像听了个笑话般开怀的笑了两声,却也难得没反驳。平王也无意与他言语争执,故而他继续转向皇帝道:
“皇兄,你莫怪弟弟口直心快,有些话,在折子里写了,您总丢一旁,不看不听,也没个回话,那弟弟我也只好,亲自到你面前,与你说了。”
皇帝抿着唇,看向平王的目光里尽是警告,平王毫不留情地啐道:
“什么狗屁国师,不过是妖言惑众,黄口小儿尔。会使些妖术,就把堂堂真龙天子,当今圣上,耍得团团转。”
“臣弟虽远在幽州,可皇兄,这京城里的荒唐事,我却听了不少。”
他面露无奈,以手捶桌道:
“酒池肉林竟豪奢,亲小人,远贤臣,无视边境局势吃紧,无视天下民生丛弊,外有豺狼虎豹虎视眈眈,内有天灾人祸岁岁不休,陛下,这些您都不放在心上。您只专心致志,盯着星途命运,听道楼高起,耗资千万,于海外苦求方士,兴师动众,到泰山天地封禅,又在贫乏之年,改法易度,广收复税。如此看来,陛下确实是寰宇之内第一人。”
“臣弟虽庇护一方,可见到百姓室无织物,甑无余粮,臣弟无可奈何。皇兄,臣弟自知冲撞圣颜罪无可赦,然臣弟此番应召入京,非为封禅而来,而是面谏陛下,以明圣听。臣,之所以来,是没想着要回去了。”
平王一腔肺腑之言,叫在场人纷纷动了心思。
皇帝沉着脸,看着平王不说话。
太子微微怔住,望向平王,内心无比感动,可又恼怒其竟是怀着破釜沉舟之志,为了谏言直犯龙颜,赌上自己这条命。
小皇叔,他不是这样的人,太愚蠢了。
谦王的目光在平王与太子身上来回转动,无声地叹了口气。
几位侯爷保持沉默,不知在想些什么。
岭南王自顾自吃着菜品喝着小酒,脸上却也没了喜色。
禄王只将在场人的脸色都看了一遍,托着腮,眼里尽是看戏的欣喜。随即他将目光放在扶摇长公主身上,笑了笑,微微抿了一口酒。
在这气氛有些焦灼的时候,一道不大,却极具威严的女声响起:
“陛下,平王所言有理,并非空穴来风,圣听开明,还望陛下,察纳雅言,予以解释。”
皇帝看向慕明长公主,低喃了一句“长姐”。这是长他一岁的庶姐,有些迂腐古板,并无什么存在感,她治下之地,却也平和。
慕明长公主正襟危坐,头颅稍稍抬起,看向皇帝时毫不势弱。见皇帝不言,长公主继续道:
“陛下,您知道姑姑的脾气,看不惯的事,也便不惯着,故而您虽有传召,她却拒不入京。眼下三方诘难,您当真觉得自己所作所为,都是对的吗?”
这位姑姑,说的便是那位无视皇令的曲阳大长公主。
岭南王闻言笑了,在心里给慕明长公主点了个赞,不愧是长姐,有种。
平王却有些慌张,生怕皇帝怪罪她,连忙眼神示意慕明长公主,一边对她道:
“皇姐,言多必失。”
慕明长公主凌厉的目光直逼平王,反问道:
“不言便会得吗?我看不尽然。”
而后她又将矛头对准在场中人,目光冷冷地扫了一圈,道:
“在场诸位,装聋作哑,自然可保一时富贵,可往后呢?”
皇帝的面色黑得能滴出墨来,左贵妃坐在他身旁,心尖不禁开始发颤,斜着眼偷偷去打量皇帝,暗自为长公主捏了把汗。
此刻空气仿佛都凝固了,好像连鼓乐歌舞都冻住,这些个王公,此刻无一不绷着,等待着。
“陛下。”
又一道声音响起,所有人的目光瞬间射向他,高座上,皇帝的眼神尤为凶恶。
不过,安远侯?他不是对朝堂天下事置身事外吗?怎么……今日这是,要当那出头鸟?
安远侯起身,低着头拱手,顶着那群叫人头皮发麻的目光,冷汗涔涔,虚着声音对皇帝道:
“陛下,老臣不胜酒力,身体疲乏,想先行请辞,还望陛下体谅。”
皇帝闻言松了口气,和颜悦色地对安远侯道:
“侯爷年事已高,本该在府上休养,宴席叨扰,是朕考虑不周——何绪,送安远侯回府。”
安远侯戚戚地行礼道:
“谢陛下。”
便由何绪请着朝外走。
岭南王见此,不禁笑出了声。
安远侯,这是有多怕死,明明他身在京城,最是清楚皇帝的所作所为,他却宁可做那缩头乌龟,面对这场面居然还落荒而逃。当真有趣。
平王则明白,异姓侯爷,面对皇室内部纷争,也只能自保。走错一步,那便是万劫不复。
道理放在在场其他几位侯爷身上,也是一样。只不过其中有一位特殊些,那便是淮远侯,太子的外祖父。
因为安远侯这一小插曲,在场气氛缓和了不少,皇帝咳了一声,转向平王与慕明长公主,沉着脸质问到:
“平王,长公主,你二人,想为何?”
慕明长公主要说话,却被平王抢了先:
“皇兄,臣弟所言乃是臣弟一人所想,而臣弟所想很简单,灭妖道,易法令,立贤明,抚万民。”
“谁是妖道?谁是贤明?”
帝目光阴翳,直勾勾地盯着平王,幽幽道:
“那不是妖道,那是朕的国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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