独孤蝉没有再询问下去。

        既然叶风出现在了这个陵墓的面前，就足以说明，苏小离将关于哑姑娘的一切都告诉了叶风。

        他并不是一个守旧的老顽固，他没有训斥或者责罚叶风，也没有埋怨苏小离将自己的事儿告诉了这个晚辈。

        他明白苏小离这么做，是想帮助自己化解心结。

        心结并非是心魔。

        当年他为了悟出斩神三剑式的最后一式，一念入魔，在他挥出那一剑时，斩杀的不仅仅是哑姑娘，还有他心中的心魔。

        他之所以内疚一辈子，守护在哑姑娘的墓前八百多年，是因为当年关于哑姑娘的事儿，在他的内心之中形成了一道牢不可破的心结。

        苏小离知道的事情缘由与经过，并非全部。

        独孤蝉没有脸对苏小离说出当年之事的详细经过。

        他当年对苏小离隐瞒下来的那些事儿，才是他这些年来来无法面对的事儿，才是他解不开的心结。

        独孤蝉苍老的脸颊上露出了一丝落寞，一丝痛苦，一丝内疚。

        他的目光就像是穿过了叶风的身体，看向了叶风身后的那座墓碑上。

        “哎……”

        千言万语，最后都化作了一声长长的叹息，然后他转身离开。

        看着这个老人落寞的背影，叶风感觉到在这一刻，老祖宗的身体似乎比之前更佝偻了。

        墨竹姑娘看了一眼傻傻站在原地的叶风，对他伸手指了一下。

        道：“本来他今天很高兴的，说有个老朋友会来看他，现在他的好心情都被你给搅和了。”

        然后这个来自天界的磨镜女鬼儿，便朝着老人快步的走去。

        叶风皱起了眉头，他看了看手中的残剑，又看了看身后的墓碑。

        他不知道自己现在该怎么办。

        是将残剑重新插回地里，还是带着残剑离开呢。

        经过一番心理活动后，叶风最终还是拎着残剑，朝着老祖宗追去。

        来到南面的祖师祠堂，叶风看到老祖宗正跪坐在蒲团上，面对着那无数祖师灵位。

        墨竹姑娘拎着破旧的扫把，似乎准备去干活。

        老爷子终于开发出了这个女鬼的用途，但似乎又没开发出来。

        想来也是，独孤蝉都一千多岁了，他还能怎么开发灵画女鬼的用途呢？

        墨竹姑娘拿着扫把来到祠堂门口，瞧见叶风躲在巨鼎的一条鼎腿后面，鬼鬼祟祟的往里面探望。

        在叶风的手中还拎着那柄他从地下抽出来的残剑。

        叶风将墨竹姑娘拉到一旁，道：“女鬼儿，老祖宗没生气吧？”

        墨竹道：“你说呢？”

        叶风没好气的道：“我说？我要知道还问你啊。”

        墨竹白了他一眼，道：“你自己惹的事儿，你自己去问吧。”

        叶风诧异的道：“看你这样子，似乎知道老祖宗与哑姑娘的事儿。”

        墨竹道：“知道一些。”

        “怎么可能，你是天界的女鬼儿，才和老祖宗认识几天，老祖宗怎么可能会告诉你这些事儿？我不信！”

        “因为他一个光明磊落之人，他并没有强迫我，他问我一个问题，同时我也会问他一个问题。

        一来二去，我便知道了他曾经的往事，这有什么好奇怪的？”

        叶风一愣，没想到老爷子竟然会和墨竹女鬼儿玩真心话大冒险，不禁摇头苦笑。

        “臭小子，滚进来。”

        独孤蝉的声音从祠堂内传来。

        叶风身子一抖，低声道：“墨竹女鬼儿，我进去不会挨揍吧？”

        墨竹抿嘴轻笑，道：“我觉得你挨揍的可能性很大。”

        叶风无奈，就算挨揍也得进去啊。

        他迈着裹脚丫头的小碎步，一步三回头的走进了祠堂之中。

        他见老祖宗跪坐在蒲团上，闭着眼睛，似乎在对着历代祖师灵位进行着某种祷告。

        于是，他便悄悄的将那柄残剑放在了独孤蝉的面前。

        独孤蝉睁开眼睛，看到面前锈迹斑斑的残剑，他浑浊的眼神在这一刻似乎有些恍惚。

        他瞥了一眼旁边缩着脑袋，一脸干笑的叶风。

        眼神又恍惚了一下。

        似乎在想。

        怎么会是他？为什么会是他？

        八百多年了，本以为所有的一切都会被自己带进棺材里。

        这柄残剑都快锈没了，为什么还会出现在自己的面前呢？

        “老祖宗，你不要生气了，我……也不是故意的。当时我正磕头呢，这柄剑的剑柄磕到了我的脑袋。我以为是石头，随手扒拉了一下，没想到露出了一个剑柄……我只是好奇，才把这柄剑挖出来看看的……我正想埋进去，您老人家正好出现了……您老人家想要揍我的话，能不能只打屁股啊？”

        叶风以为老祖宗是因为自己挖了他埋葬的剑才忽然间情绪低落的，赶紧出言解释一番。

        独孤蝉伸手似乎想要握住那柄残剑，当手指即将触及到剑柄时，却忽然停止了动作，然后慢慢的缩回手。

        他缓缓的道：“叶小子，你知道这是什么剑吗？”

        叶风见老祖宗似乎并没有生气，也没有揍自己的意思。

        他悬着的心渐渐放下。

        拿着一个蒲团坐在了老祖宗的身边。

        然后抓着脑袋嘿嘿笑道：“这柄莫非就是传说中你老人家手中，从未尝过一败的云铁剑？”

        独孤蝉缓缓的道：“这柄是云铁剑，但它并非未尝一败，它败过。”

        “额，不对啊，传说中，您老人家十七岁手持云铁剑横空出世，至两百多岁绝迹江湖前，未尝一败啊。”

        “呵呵……”独孤蝉似乎有些自嘲的笑了笑。

        道：“没有人可以一直胜利，我也败过很多次。只是当你功成名就之后，世人便会选择性的忘记你的失败，以及你的缺点。

        这柄云铁剑跟随我两百多年，败过三次，第一次是败在了云魔老祖的天魔化极神功之下。”

        “云魔老祖？当年那一战您老家不是赢了吗？据说您一剑斩断了云魔老祖的左臂啊。”

        独孤蝉轻轻摇头，道：“不，那一战是我的败了，当时我刚刚领悟斩神三剑式的第一式破晓，当时才六十多岁，意气风发，自诩天下第一，便下山挑战各派高手，最后孤身一人杀入魔教总坛，与云魔老祖斗剑。

        那一战……我以为我赢了，所有人都以为我赢了，后来经过一位老友的提醒指点，我才恍然大悟，原来那一战是我败了。云魔老祖只废一臂，尚有一战之力。

        而我当时催动破晓之后，气力全无，如待宰的羔羊。云魔老祖其实已经看出了我没有再战之力，但他并未乘机对我下手，而是选择主动认输。

        要知道，若是生死相搏，我已经死在了云魔老祖的掌下。”

        “我的第二次失败，是领悟出斩神三剑式的第二式天降之后，我以为这一次我真的是天下无敌。

        可是我却败给苏小离。

        虽然苏小离当时已经拥有万年道行，但我败了就是败了，没什么借口好找。”

        “我的第三次失败，是败给了我的心魔，心魔源自内心中放不下的执念。

        我对剑道的执念，对长生的执念，对宇宙法则的执念……太深太深了。

        尤其是当年败给苏小离之后，我知道天降并非是剑道的终极奥义。

        我每天都手持云铁剑，试图从这柄血炼神兵中悟出剑之终极。到了最后，我甚至已经陷入了癫狂，以自身之血喂养云铁。

        可惜啊，云铁剑魔力太盛，让我心魔越发强大。

        云铁剑并没有帮助我悟出剑之终极，也没有帮我斩断心魔，反而让我几乎堕入了无尽的深渊，哎……”

        独孤蝉发出了一声长长的叹息。

        似乎千年的过往，都隐藏在了这声叹息之中。

        叶风没有说话，他是没想到，原来传说中从未一败的独孤剑神，竟然还败过。

        第一次败给了魔教第一高手云魔老祖。

        第二次败给了活了上万年的九尾天狐苏小离。

        第三次他是败给了自己。

        很久之后，叶风才道：“老祖宗，可是你最终还是战胜了心魔，你赢了！你悟出了斩神三剑式的第三式。现在您老人家天下无敌，没人能挡住你的一剑。”

        独孤蝉轻轻的摇头，似乎并不认可叶风对自己的吹捧。

        他看了一眼叶风那年轻充满朝气的脸颊。

        道：“叶风，如果有一天，在强大力量与爱情面前，你必须做出一个选择，你会选择什么？”

        叶风想也没想，直接道：“爱情。”

        “为什么？难道你就不想拥有睥睨天下众生的力量吗？”

        “力量就像是银子，够花就行，没必要成为天下第一，更没有必要让自己凌驾在众生之上。

        说句不好听的，老祖宗，您现在修为天下第一，您快乐吗？

        爱情就不一样了，如果是真心相爱的两个人，就算只在一起一天时间，那这一天也足够抵得上别人几百年的光阴。”

        独孤蝉的身子微微一动，他浑浊无神的目光闪过一丝光泽。

        他没想到叶风小小年纪，竟然看的如此通透。

        他缓缓的点头，道：“当年那位老友对我说过类似的话，可惜我没有听进去。

        叶风，你准备一些吃食，今夜陪我见见他。”

        叶风一愣，道：“什么？见谁？”

        “一位和我一样，被世人所遗忘的老人，我和他有个约定，一甲子见一次，看看对方有没有死。

        若是他还没老死，今天晚上他应该会过来这里的。

        你们很像，我觉得你们应该可以成为朋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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