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贵妃正得意时,突听见站在墙角的老太监捂住胸口,不停地咳嗽。
朱翊钧目视着老太监,问道:"田义,你怎么啦?"
田义嘉靖年间就入了宫,历事四朝,看着朱翊钧长大的,今年已经七十多岁了,头发全白了。
他开口说道:"老奴偶尔着了点风,不碍事的。贵妃娘娘刚才说洛哥儿诅咒皇爷,老奴怎么就不信呢?皇爷也不想想,洛哥儿自小老实听话,怎么会干那丧天良没人伦的事呢?“
朱翊钧闻言,也觉得有理,知子莫如父,自己这个大儿是个什么人他还是知道的。
郑贵妃来得匆忙,没瞅见田义站在角落里,好不容易点着的火,却被这个老不死的一盆水浇灭了,心里那个气呀,咬牙问道:
"田公公,你是在说我撒谎?"
田义将头摇得像拔浪鼓,"贵妃此言差矣,老奴不是这个意思。"
郑贵妃咄咄逼人,"那你是什么意思?“
田义不紧不慢道:“老奴的意思,崔文昇的话,不可不信,也不可全信,他既说亲眼撞见洛哥儿诅咒皇爷,就该传他过来问一问,是哪只耳朵听见的,哪只眼睛看见的。“
朱翊钧转头看向郑贵妃,脸色也缓和了许多。
“田义说得有理,洛哥儿再怎么说他也是太子储君,若是冤枉了他,御史言官们必是不依,传崔文昇进来问个明白。”
不一会儿,崔文昇战战兢兢地走了进来,跪下阶下说:“奴婢叩见皇爷、贵妃娘娘。”
朱翊钧威严地喝道:“近前!朕问你,你在贵妃跟前告发太子欲行不轨,所言可是属实?”
崔文昇连忙叩头,“回皇爷,奴婢所言句句属实,绝无半句虚言。”
朱翊钧追问道:“好,那你告诉朕,你是如何得知洛哥儿诅咒朕的?”
崔文昇低头沉思片刻,“回皇上,奴才那日在东宫,偶然间听到王安在墙边小声念念有词……”
朱翊钧问:"念些什么?"
崔文昇答:"都是些大逆不道的话,奴婢打死不敢说。“
田义插话道:“哼,仅凭你的一面之词,岂可轻易定案?你有什么证据?”
崔文昇道:“当然有证据,我躲在树丛后,亲眼看见王安在小木人上使劲扎啊扎,然后又埋到墙脚下,最后又狠狠踩了几下。我当时怕得要死,一声也不敢吭,等王安走了,才跑到仁庆宫,向贵妃和福王告发……"
朱翊钧的火又腾地点着了,厉声道:"崔文昇,你敢说一句假话,割你一万刀!"
崔文昇磕头如捣蒜,连说:"奴婢不敢,奴婢不敢……"
朱翊钧用手指着李恩,大声道:"去,叫那个逆子来,我有话问他!"
………
朱常洵一行人呼啦走了,慈庆宫中一片愁云惨淡。
王安跪福在常洛脚下大哭,\"小爷为了奴婢一条贱命,却得罪了郑贵妃和福王,他们一定不会善罢甘休的,这可怎么办啊?让奴婢去仁庆宫受死吧!\"
常洛气定神闲端坐在椅子上,冷笑道:\"不关你的事,起来吧。孤是太子储君,福王无礼,孤教训他是天经地义的事,他敢把孤怎么样?\"
王安哭道:\"理是这个理,可谁跟咱们东宫讲理?\"
常洛微闭双目,思忖了片刻,问道:\"文渊阁里有大臣办事吗?\"
王安答道:\"有。\"
\"都有谁?\"
\"六部的几个堂官和都院的几个御史应该都在。\"
常洛问道:\"这几个堂官、御史都叫什么名字?\"
王安答道:\"吏部尚书叫周嘉谟,户部尚书名叫李汝华,兵部尚书叫黄嘉善,剩下的工部,刑部、工部、礼部只有侍郎,没有尚书,都察院只有三个御史,名叫左光斗、杨涟、魏大中。\"
卧槽,朱翊钧这个老逼登缺官不补竟到了这个程度,果然是国之将亡啊!
他问道:\"方从哲就不到内阁办事吗?\"
\"方阁老总是告病。\"
\"张惟贤呢?\"
\"英国公己经称病两三年了。\"
常洛沉思良久,对王安说道:\"你打发两伶俐人,从后门出去,到方从哲和张惟贤府上去,就说孤请他们到孤宫里来,再打发一个人去内阁,叫杨涟、左光斗等到孤宫里来,就说福王心怀不轨。\"
三个太监刚走,李恩就带着几十个太监,气势汹汹闯了进来。
王安见势不妙,忙问道:"李大监,你们要干什么?"
李恩手中拂尘一挥,"王安居心叵测,挑弄是非,拿下!奉皇爷口谕,搜查慈庆宫!"
一伙太监一拥而上,将王安反手架住,另一伙太监四散跑开了,在各个房间里翻箱倒柜乱找。
过了不到半刻钟,一个小太监跑上前,递给李恩一个小布包,叫道:"李公公,这是从王安屋子里搜出来的!"
李恩打开布包,里面赫然是一个木头人偶,上面还插满了银针。
又跑过来一个小太监,叫道:“李公公,这是从西花园石桌子底下挖出来的!"
李恩得意地扬了扬手中的木人,笑眯眯问王安:“这是什么?你诅咒的是谁?"
翻过其中一个木人,背面赫然写着"福王"两个小字。
翻过另一个木人,背面赫然写着"郑妃"两个小字。
王安啐了李恩一口,"你这是栽赃陷害!"
李恩冷笑不止,"告诉我,还有吗?谁指使的你?"
王安骂道:"奸人,你不得好死!"
李恩咧嘴一笑:"待会到了家法司,你就知道究竟是谁不得好死了!"
此时此刻,常洛什么都眀白了,他拦住了李恩的去路,说道:"慢着,王安是孤身边的人,不许你带走!"
李恩微微一笑,"王安诅咒福王和郑贵妃,与旁人无关,太子爷何必趟这浑水呢?"
常洛声音很低,却隐隐透着杀气,"项庄舞剑,意在沛公。你这是把孤当傻子吗?王安必须留下,大不了孤跟你走!"
李恩的脸色变得有些难看,太子往日见了他总是满脸堆笑,今日这是吃错药了吗?
他皱着眉不耐烦地说道:“王安诅咒福王和郑贵妃,皇爷很是怒,太子爷还是别管这事了。”
常洛指着那两个木头人偶,“你说的真轻巧。单凭这两个东西,怎能断定是王安所为?孤还说是你们刚才硬塞到东宫的呢!”
李恩冷哼一声,"证据确凿,太子爷这样说就不好了吧?"
"哪里不好了?"
"奴婢也是奉命行事?"
"奉谁的命?"
"当然是奉皇爷的命。"
"撒谎!是另有其人陷害孤吧?"
就在两人僵持不下之际,一个低沉的声音传来:“太子所言甚是,这一定是别有用心的人蓄意陷害太子!”
众人循声望去,见是一个身着绿袍的七品官员,只是不知此人何时来到了此处。
李恩用手中拂尘,指着那人问道:"你是何人?可知外臣私闯东宫是夷族的死罪?"
那人轻蔑地一笑,昂首挺胸从李恩面前走过,向着常洛深作一揖,朗声说道:
"臣都察御史左光斗拜见殿下,殿下千岁千岁千千岁!"
常洛抬了抬手,上上下下打量左光斗一遍,只见他四十五六年纪,身材不高,黑而瘦,双目倔强而有神。
问道:"免礼!卿到东宫是为了什么事?"
左光斗答道:"臣等在文渊阁中办事,听得东宫中吵吵嚷嚷,心中诧异,没想到竟然有人胆敢在这里搜查!太子殿下受惊了!"
李恩气得不轻,喝道:"你一个七品小官,谁给你胆了?听着,本监奉的是皇爷口谕!"
左光斗指着李恩鼻子,不紧不慢说道:
"其一,这里是太子东宫,不是你大呼小叫的地方;其二,你口口声声奉陛下口谕,你倒是说说陛下口谕是怎么说的?"
李恩一时语塞,朱翊钧只要他传太子问话,并没有叫他搜查太子东宫。
可是郑贵妃事先已经硬塞给他三个木人,让他趁机栽赃太子,并且许诺,将来福王登了大位,就升他做司礼监掌印兼东厂提督。
这个诱惑实在太大了,李恩心一横,干他娘的。
左光斗不依不饶,"说啊,陛下口谕究竟是怎么说的?"
这时候,又有一大群官员走进了东宫,为首的是英国公张维贤、大学士方从哲。
后面跟着吏部尚书周嘉谟、
户部尚书李汝华、
兵部尚书黄嘉善、
刑部右侍郎张问达、
工部左侍郎黄克缵、
礼部左侍郎孙如游、
都察院御史杨涟、魏大中,
大理寺卿邹元标。
李恩顿时傻了眼。
众人一齐走到常洛面前施礼:"臣等拜见殿下!"
常洛抬了抬手,"卿等平身!"
李恩见势不妙,抬腿就要往外走,左光斗拦住他的去路,"慢着!本官问你的话,你还没答呢!“
李恩嗔道:"这是内宫,你不要太放肆了!"
左光斗:"本官哪里放肆了?倒是你,问你陛下口谕是什么,为什么不说出来?被你吃到肚子里了吗?"
李恩被抓住了七寸,急得面红耳赤,却又有口难言,一个劲地说:"休得纠缠!休得纠缠!“
杨涟大踏步走上前,揪住李恩领子,大声道:
"诸公,陛下慈爱,怎么会搜查太子东宫,一定是这厮胆大包天,假传圣旨,如此一来,岂不陷陛下于不慈,陷殿下于不孝?诸公,既然这厮含糊其词,我等何不求见陛下,问个明白?"
李恩脸刷地白了,这不是要了他的命吗?
朱翊钧正在乾清宫西暖阁中,突听得英国公张维贤、大学士方从哲在乾清门外紧急求见,以为又是辽东前线不好了,忙命他们进来。
张维贤、方从哲一前一后走了进来,施了礼。
朱翊钧命他们坐。
方从哲当了七年首辅,这还是第二次见到这位神龙见首不见尾的皇爷。
眼看国事日非,风雨飘摇,君臣难得相见,不是为了和衷共济共度时艰,而是为了这等同室操戈父子相残的丑事。
想到这里,方从哲禁不住悲从中来,两腿一软,跪倒在地,两行泪水流了下来。
朱翊钧吓了一大跳,"方先生,有话好好说,你这是怎么了?起来说话!“
方从哲抹了一把泪。
"臣待罪阁中,七年来一事无成。七年前见陛下时,陛下尚英姿勃发,七年后再见陛下,陛下竟然见苍老了。
臣因此而伤感。天下安危,系于陛下一身,臣恳请陛下为国珍重善护龙体。"
朱翊钧:"卿的忠心,朕知道了。卿和国公同来,所为何事,可是辽东军情又有变?"
方从哲:"辽东危急,一日三变。"
朱翊钧:"啊!"
方从哲:"臣今日求见陛下,是因为一比辽东更紧要事。"
朱翊钧:"何事?"
方从哲站起身来,拱手道:"臣斗胆问一句,太子究竟犯了什么十恶不赦的罪,惹得陛下派人搜查东宫?"
朱翊钧吃了一惊,"荒谬!谁说搜查东宫了?"
方从哲:"臣等刚从东宫来,亲眼目睹东宫一片狼藉,一伙内侍围着太子殿下指指点点,为首的正是内官监掌印李恩,口口声声奉的是陛下口谕。太子战战兢兢,惶恐莫名,臣等在旁,不忍直视。"
张维贤:"大学士所言,句句属实。"
方从哲:"值此危难之际,君臣父子同心同德都来不及,焉能自乱阵脚?太子乃天下根本,搜查太子东宫是取乱之道。陛下博古通今,不记得巫蛊之祸吗?江充那个小人,假传武帝圣旨,陷害太子据,险些断送汉家江山。"
朱翊钧以手击案,大声道:"胡说!朕什么时候要李恩搜查东宫了,朕说的是,传太子到乾清宫中来,有几句话要说。朕的儿子,谁敢欺负?"
方从哲一副恍然大悟的样子,"我说呢!天家父慈子孝,怎会有那等事?原来是有奸人从中作梗!这个李恩是吃了熊心豹子胆,还是得了失心疯?竟敢假作圣旨,加害太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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