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承宗任首辅,袁可立任次辅之后,常洛又举荐徐光启任兵部尚书,毕自严任户部尚书,毕懋康任工部尚书。
对这三个人选,朱翊钧一口拒绝。不是这三个人好不好的问题,而是阁部大臣全由太子举荐,就意味着被彻底架空了。
他可不想早早当太上皇。
忍气吞声太久太久了,常洛的耐心正一点点消失,语气生硬地说道:
\"父皇久在宫中,恐怕不知道外面的情形了。努尔哈赤天天口出狂言,要奉大驾东狩,熊廷弼日夜整兵备战,辽东局势一触即发。黄嘉善、李汝华、黄克缵辞职不成,干脆躺在床上装死,六部一个尚书也没有了,门可罗雀,民间戏谑我们朱家,说……说……\"
\"说什么?\"
\"儿臣不敢说。\"
\"说!\"
\"父皇最好别问,别气出个好歹。\"
朱翊钧勃然大怒,\"你是干什么吃的,为什么不派锦衣卫把这伙乱臣贼子磔杀了。\"
常洛长长叹了口气,\"锦衣卫是什么德行,父皇不知道吗?那伙子废物平日里只知道吃酒吞钱,作威作福,真办起事来,有什么真本事?
就在前天,骆玉林喝酒把自己给喝死了,听说是肠子烧断了,嚎叫了一整夜才断的气………\"
骆玉林是锦衣卫都指挥使,和朱翊钧一样嗜酒如命。
朱翊钧听说骆玉林喝死了,难免生出兔死狐悲之感,看见儿子在笑,又疑心是在笑他,脸上变得阴晴不定起来。
就在这一天半夜,朱翊钧要起夜,值守的小太监漫不经心答应了一声。
蒙胧的灯光中,朱翊钧老眼昏花,猛看见一个身高八尺的蓬头女鬼,摇摇晃晃走了过来,手中竟然捧着一颗人头!
他顿时吓得魂飞魄散,大叫:
\"来人啊!\"
\"有鬼啊!\"
太监宫女被阴惨惨的叫声惊醒,闹哄哄乱走。
几个年轻大胆的太监跑进寝殿,看见的却是一个小太监提着夜壶,披头散发站在御榻前。
朱翊钧抓着帐幔狂叫:\"鬼!鬼!鬼!\"
太监们争先恐后说:\"陛下莫慌,不是鬼,是人。\"
朱翊钧的胆己经吓裂了,不顾一切地喊:\"鬼!抓鬼!\"
提夜壶的小太监跪在地上浑身如筛糠。
朱翊钧捂住脸大叫:\"快把这个脏东西拉出去打死!\"
\"皇爷,冤枉啊!我是刚洗完头发忘了绑起来。\"
经过这场惊吓,朱翊钧从此一病不起。
每到深更半夜,就会疑心有鬼在宫里叫,太监们打着灯笼站在寝殿中也不能让他狂心稍安。
辽东危如累卵,最高中枢却瘫痪了,朝野内外无不忧心忡忡。
就在这时,南京紫金山发生山火,烧了一天一夜才被扑灭。
消息传到北京,朝野嘘声一片,都说这是上天的示警,孙承宗、袁可立畏罪请辞。
常洛拿着南京礼部的奏折和孙承宗、袁可立的辞呈,走进了乾清宫。
朱翊钧半死不活趟在病榻之上。
常洛叉着手站在榻边,说道:\"父皇,大事不好了!\"
朱翊钧挣扎着坐了起来,惊问道:\"什么事?\"
\"就在刚刚,南京礼部派人送来急信,说就在前日,南京艳阳高照,孝陵上空却突然响起三声炸雷,紫金山发了大水,烧了三四十里,延及祖陵……\"
\"啊,这还得了!南京文武官员都是一群死人吗?一律锁了拿来!\"
\"还有更吓人的!\"
\"什么?\"
\"太祖在儿臣梦中显圣,十分震怒,说大火惊了陵寝,要召父皇到南京问话!就在刚刚长陵震动,兴许就是太宗神明奉召去了南京!\"
朱翊钧胆都吓破了,大声叫道:\"真的假的?\"
\"儿臣也不知道,父皇还是小心为妙。\"
说着,常洛双手递上南京礼部送来的加急折子,朱翊钧抖抖嗦嗦看了两眼,顿时面如死灰。
出了这样的事,皇帝难辞其咎。
万历四十七年七月十九日,孙承宗、张惟贤走进了乾清宫西暖阁。
朱翊钧晚上噩梦连连,白天昏睡不醒,已经脱了形,色若黄叶,形毁骨立。
孙承宗、张惟贤黯然坐在御榻之侧,不停地哀叹。
朱翊钧喉咙里沉重而急迫的呼吸声,就像哼哧哼哧的老牛,两声呼吸之间常冷不丁地卡住了,让人疑心是不是断气了。
乾清门外,跪着三十几个勋贵、大臣,三三两两交头接耳。
张惟贤轻唤三声:“陛下……陛下……”
过了好久,朱翊钧终于缓缓睁开眼。
孙承宗忙高声喊:\"陛下醒了,快传太医!\"
呼啦一下跑进来七八个太医,号完脉后眼神闪烁。
孙承宗问:\"如何?\"
太医含糊答道:\"虚不受补,摄心静养为要。\"
孙承宗使了个眼色,太医们悄悄退出。
张惟贤伏在床边,轻声道:“陛下自有神龙护体,歇一歇就好了。”
朱翊钧摇摇头,这空洞的说辞根本不能使他安心。
孙承宗跪伏在地,哀泣道:\"孝陵受惊,臣惶恐万端,请陛下责罚。阁部大僚集体请辞,求陛下恩准。\"
朱翊钧良久颓然道:“天下有罪,惟在朕躬,着尔替朕起草一封罪己诏,颁行四海,乞请太祖宽宥。朕实在走不动了,让太子择日到孝陵替朕请罪吧。\"
常洛应召到了西暖阁,朱翊钧咳嗽不停,半天才说道:\"哥儿,你替我去南京走一遭吧。\"
\"是。\"
\"你到了南边,顺便问一问,南京官办织绸场并苏杭织造内官,有御用袍服一十四件,上好瓷器百二十件,几时能送到宫中来。\"
常洛叉着手答道:\"些许小事,父皇不用放在心上。
儿臣已着王安派人去问了,俱已离了江宁,再过四五天就该送到宫中。父皇放心,数目都是对的,并无丢失。\"
朱翊钧又问道:\"鲁坤、陈增、王虎、田进四个内官,我记得收的矿银和税银总数应是十七万六千二百两,几时能送到?\"
\"快了。\"
\"还要几天。\"
\"还得半个月。\"
\"催催他们,这些银子都是急等着盖三大殿用的。\"
\"父皇静养为要,这些事,儿臣会督管的。\"
富有四海,却如此汲汲营营于金银财帛,孙承宗不经意地摇了摇头,趋前半步,拱手道:
\"太子说的是,陛下身系天下安危,当万念放下,安心静养为要。\"
朱翊钧说道:\"朕知道了,先生每辛苦了。\"
孙承宗不肯放过这千载难逢的面圣机会:
\"辽东的战事急迫,阁部军报堆积如山,臣与袁可立左支右绌,十分心焦。太子所荐徐光启、毕自严、毕懋康等皆是老成可靠人,请陛下简拔赐用。
还有,辽东战守瞬息万变,臣上了几封奏章,也请陛下早日批示发还。\"
朱翊钧脸色变得愈发苍白,强撑着身子坐了起来,“折子等朕的眼睛好些了再批复,任命徐光启、毕自严、毕懋康的文书一时找不着了,找着了就发下去。”
已经火烧眉毛了,还是这样荒腔走板,这些折子是能等的吗?
孙承宗一向喜怒不形于色,此时也颇为不耐,拱手说道:
\"老奴狂妄至极,刚杀了麻岩父子,野心又见长了,派人到朝鲜抢夺粮食,勒逼朝鲜国王李珲向他称臣,以第八子皇太极与科尔沁鞑虏联姻,勒兵九万,谋攻开铁,熊廷弼吁请朝廷紧急调兵。\"
\"西南藩国缅甸、暹罗等也蠢蠢欲动,到京朝贡的使臣倨傲无礼,口出狂言。\"
\"西北大旱,七个月滴雨未下,榆林延安饥民遍地。\"
\"再加上祖陵受惊,臣五内己焚,实在没脸待罪内阁,恳请陛下罢免了臣,另择贤德之臣吧。\"
一连串坏消息接踵而来,朱翊钧明显感受到了形势的急迫,更感受到了孙承宗的言外之意。
他定定地看着常洛,这个儿子已经三十六岁了,大臣们肯定是想推他出来。
朱翊钧心有不甘地说道:\"孙先生,朕老了,早就说过让太子监国,可是太子死活不肯,至有今日孝陵之祸。出了这档子事,朕就退居静养,以太子监国吧。\"
常洛等的就是这一句,推辞道:“儿臣德微才薄,难担此重任。”
张惟贤说道:\"值此非常时期,太子监国,于君为忠,于父为孝,太子于情于理都不应再推辞。\"
孙承宗也说:\"英国公所言甚是。\"
朱翊钧只是在试探的,现在却再清楚不过了,今天孙承宗、张惟贤就是来逼宫的!
他的嘴巴剧烈地抖动着,终于说道:\"孙承宗,拟旨,着太子监国,代摄国政。”
常洛还要推辞,孙承宗和张惟贤齐声劝道:\"为了江山社稷,殿下还是受命了吧。\"
常洛看向朱翊钧,\"父皇,儿臣…儿臣…实在德威才薄。\"
朱翊钧闭上眼睛,将头歪向另一边,幽幽说道:\"要你做你就做,啰嗦什么?\"
孙承宗、孙惟贤左右强搀着常洛,走出乾清门,对着阶下的大臣高声说道:\"陛下有旨,太子监国,代理国事。\"
众臣闻言,齐声高呼: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常洛满面愁容看着大臣们:“父皇微疾,命孤代管几天国事,尔等需克己奉公,不要懒惰懈怠。”
大臣们又齐声高呼:
\"太子千岁千岁千千岁!\"
朱翊钧孤零零躺在床上,心里明白得很,大权在握的日子一去不复返了。
一晃十几天过去了,常洛没有踏进过乾清宫半步,大臣们更无人来。
朱翊钧说想见郑贵妃,内侍答曰:\"贵妃娘娘上月薨了。\"
\"我怎么不知道?\"
\"太子怕陛下伤心,没敢说。\"
\"我想见福王。\"
\"福王在藩地哭临,未至京师。\"
\"召他来。\"
内侍答曰:\"福王的朝见之期在明年。\"
\"为什么不见洛哥儿?\"
\"太子每天起五更睡半夜,忙得不可开交。\"
朱翊钧派司礼太监孙朝用去召郑贵妃的弟弟郑国泰,被王安中途截住。
一旦大权旁落,还没死就被当作死人了,朱翊钧一半是凄凉,一半是无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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