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裁雪，你怎么了？”忽然的惊呼声让江海海动作一顿，他回头看向季裁雪，目光里除了疑惑还有担忧。

        “我……我没事，抱歉，我以为你要触碰这湖水。”季裁雪解释道，即便两人相隔很近，浓稠的大雾还是模糊了对方的面庞，他犹豫片刻，伸手试探着搭上了江海海的手，温热的触感让他心中安定了许多，“这片巨湖设有天道阁阁主的法阵，除了这小舟外的所有人或物，一旦沾染上湖水，重量就会增至千吨。且这湖水本就除小舟外堪称鹅毛不浮，若是不小心跌入湖中，只怕会凶多吉少。”

        “竟然是这样……”江海海颇感惊奇的同时也自然而然地回握住了季裁雪的手，“我刚刚觉得这水面下好像有什么东西，所以有些好奇，让裁雪担心了。”

        “嗯哼——小裁雪似乎对这里很熟悉啊……”昙霜意味深长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季裁雪一时紧张得都来不及去计较这个有些奇怪的称呼，一边僵直着脊背一边面不改色地道：

        “我是听寒哥说的，他在北方待过一段时间，对这些比较熟。”

        “哦，是沈寒啊……”昙霜不置可否，但也没再追究，话锋一转道，“海海呢，你是发现什么东西了？”

        江海海摇摇头，面色微凝：“说发现并不准确，刚刚有一瞬，我感觉这水下离我们不远处似有活物。但听了裁雪的提醒，这应该不大可能……或许只是我的错觉。”

        “活物？”季裁雪松了口气，转而快速地跟上了话题跳转的节奏。

        “嗯。当时我感觉它没有敌意，所以才会出声。”江海海道，略为腼腆地笑了下，“我长期负责监视探查的工作，所以感官会比常人敏感些。但刚刚那点感觉转瞬即逝，我不能确定。”

        “既然没有敌意，就不必太在意它。”昙霜淡淡地下了定夺，“天道阁闲人免进，阁中豢养些不为人知的牛鬼蛇神倒也正常。左右不会耽误我们的行程，我们便不去管它。”

        江海海依言点头，拍了拍季裁雪的手，便转回身去。倒是季裁雪仍垂着眼睛思索着，回忆着《见天机》中这部分的情节，一边又忍不住望向深不见底的湖水。

        他记得，主角攻受乘舟前往湖心岛的过程中，除了一开始修者坠湖那一场突发事件外，其余就无甚特殊的事情发生……算了，既然昙霜仙尊都这么说了，那就不管它……

        一个气泡在浮出水面后破碎，潜在水中的怪鱼像小舟投下的影子，它悄无声息地跟随在小舟之侧，微微张开的嘴巴中露出长须一般的、退化了的牙齿。

        季裁雪看到它侧边，在光滑的、深蓝色的皮肤上的，拳头大小的眼睛。

        惊心动魄到对视一眼扼住了季裁雪的呼吸，然而眨眼之后，诡异的鱼影不知所踪，映照着大雾的湖面随着小舟的前行泛起重复的、单调的波纹，似乎什么都没有发生。

        季裁雪不动声色地抬手按在胸口，安抚着胸腔中跳动过快的心脏。他掀起眼皮，看向坐在前边的江海海，对方仍保持着看向前方的姿势，显然并未察觉到异常。

        可那条怪鱼分明离小舟无比之近，江海海耳聪目明不说，又是元婴期的水灵根修者，按理说，连他都注意到的东西，江海海不可能毫无感觉啊。

        还是说，这片巨湖中设有的另一个能让人产生幻觉的法术，刚刚那条怪物就是针对他的幻觉陷阱，所以除了他，无人察觉？

        怀着满腹狐疑，季裁雪慢慢回头，穿过一层薄雾，他能看见昙霜盘坐的身影，她的一只手懒懒地搭在船舷，随意地在深色的木头上轻叩。

        “别着急。”昙霜慵懒的声音从雾中传来，她似乎把季裁雪的回头理解为对前方路程所需时间的询问，“以现在行舟的速度来看，若是天道阁建在此湖正中的话，大概还要一刻钟时间。”

        “哦……好。”季裁雪应了声——看昙霜这姿态，似乎也并未感知到那条怪鱼，那十有八九是自己看错了。

        虽是如此，季裁雪还是提心吊胆了一路，直到大雾渐薄，小舟贴岸，他才从怪鱼带来的阴影中回神。他扶着江海海的手登到岸上，一抬眼，便望见初降的夜幕中，笼在迷蒙薄雾里的、层层叠叠的楼阁。

        事实上，在夜色和雾霭的双重加持下，即便季裁雪这辈子的裸眼视力还算不错，也只能在盏盏灯火的浅淡光辉里看清那些楼房的大致的轮廓。纵然如此，那深重的威慑感仍如有实质，仿佛要喝止所有心怀胆怯的访客。

        “晚上的话，不知道天道阁开不开门啊。”昙霜的声音将略显凝重的气氛化开了几分，她目光很轻快地扫过眼前的两位小辈，一手一个，在两人肩膀上拍了拍，“放松些，有违天道的又不是我们。”

        季裁雪点了点头，余光瞥见江海海微皱的眉心和紧抿的嘴唇。

        他大概能猜到江海海心中在想什么，大概照常人的思维方式来看，听到天道阁以维护天道、主持平衡为责任，便下意识地以为这是什么拥护正义、秉持公道的机构，却忽略了天道本就不是正义的拥趸，所谓的平衡是只存在于对立双方间的概念。天道以其看似绝对的公正维护着阴阳之间的平衡，在它的眼中，罪大恶极的魔徒与除暴安良的义士没有本质区别，它所重视的只有两件事——群体而非个体之间势力保持平衡，以及，它自身的尊严不被冒犯。

        “既然没有接引的人，那我们就自己上去吧。”昙霜说着便率先走上了节节向上，隐入雾中的石阶。季裁雪与江海海对视一眼，自觉地跟了上去，走在两人之间。

        通往天道阁的石阶看上去新而平整，石阶两侧是状若青竹，却比柱子高大三四倍的树木。林间昏暗而阒静，季裁雪的耳边只有他们拾阶而上的脚步声。走了约莫百来格台阶，总算达到了第一个平台处。

        此处的雾淡薄得可以忽略不计，地面上铺着一层泠泠的月光。几座低矮的楼房鳞次栉比地排列着。借着并不明亮的灯光，季裁雪远远看见房屋面前的空地上，有一个持着扫帚的人影。走近之后，发现此人脸上戴着一个黑色面具，正专心到堪称机械地扫着地，仿佛对他们的到来无知无觉。

        “这边就是给我们这些访客暂住的地方了吧。”见此人完全不为外界所动，昙霜也不在意，径直走到他身后的房屋处，推开了一扇虚掩的房门，扫视一圈后，回头与两人道，“小裁雪，你与海海住这一间好了。我的话，就在你们隔壁那间，明天早上我会来叫你们，别到时候起不来哦。”

        此时擦黑才不久，然而奔波大半天，季裁雪现在已经生出了些丝丝缕缕的困意，刚跨进房间便捂着嘴打了个哈欠。这房间里拾掇得很整洁，摆设却也非常简单，大概正如昙霜所说，是专门给来访天道阁的人的歇脚之处。

        季裁雪站在房门口吃了些干粮垫肚子，此时夜露渐深，寒意也浓重了起来，季裁雪搓了搓手臂，仿佛借此能抖掉些爬上身的凉意。

        在他前方不远处，那位戴着黑面具的人仍在循环往复地清扫着地上的尘埃，季裁雪盯着他摆动的手臂，确认了每一次的挥舞，都是以相同的弧度。

        这就是《见天机》中所提到过的，天道阁的阁主用傀儡之术制作出的、最低级的人偶。

        空有人的外表，却无人的情绪，亦无法与人交流，像一台只会根据其主人输入的代码执行命令的机器。他们组成了天道阁运作的基石，也是随时可以被牺牲的耗材。在他们之上，还有高级的、几乎与人无异的精致人偶，那才是阁主真正费心思雕琢的杰作，即天道阁的六位干事。

        组成这偌大的天道阁的，本质上，只有阁主崔九重一人，所以理所当然的，天道阁就是他的一言堂。

        季裁雪微微仰起脸，望向悬在天边的，玉盘般的圆月，不自觉地叹了口气。

        说来惭愧，他曾经还磕过几口崔九重和主角受长安的cp。若是他还活在前世，这高低算得上他的互联网黑历史。

        时至今日，他仍必须承认，崔九重初登场的时候，他确实是被帅到了——“吐绶蓝色袖衫，月白交领直裾，腰束金底双扣蹀躞带，手持一把玉白长鞭。长安微微抬头，便与这位气质冷淡的阁主对上了视线，略感惊讶地发现阁主的两只眼睛竟是不同颜色，左眼若镏金，右眼若蓝冰”。

        那可是异瞳加高岭之花型的帅哥啊！

        作为天道意志的化身，崔九重性格冷肃，说一不二，季裁雪最喜欢看这种类型的攻为爱折腰，步下神坛。在看这一篇章的时候，他愣是从崔九重与长安间短暂得不到一千字的交集中抠出了好多引人遐想的磕点，当然，他也一度为自己好好的正宫cp不磕磕这种歪门邪道的拉郎配的行为而忏悔不已。好在诛杀了魔王铮镀之后，崔九重就回到了天道阁，不再出现在剧情中，他看着关止戈与长安一路的冒险与成长，也就自然而然地回归正道，磕起了官配cp。

        直到作者残忍到癫狂地开始狂撒狗血，怀疑与偏见撕开曾允诺过至死不渝的情感的外衣。摇摆不定的关止戈带着天机卷来到天道阁寻求崔九重的意见，这便是他将剑锋指向自己道侣的开端。

        在这场会谈中，崔九重平静而冷漠地告知关止戈——其实他从第一次见到长安时起，就认出了长安是早已灭绝了的瑞兽一族——白泽的后代。面对这本该绝种，却又重现于世的妖族，崔九重的第一个想法就是将其斩杀，不过他当时还是收敛了杀心，因为他同时也看见了缠在长安与关止戈之间的因果线，他若贸然杀死长安，多半会影响关止戈日后的命途。也是从那时起，他便笃定终有一日，关止戈会亲手斩断这段因果，破除此障。

        季裁雪当然看完这一章，两眼一黑差点没晕过去——他磕过的两个长安的cp，一个一开始就想杀长安，另一个半路决定杀长安，他是倒大霉了才能磕上这么阴间的cp。

        而今时过境迁，东海扬尘，《见天机》的主角配角们都化作尘土，天道阁却仍立于此，执掌其亘古不变的法则。

        不过也不知道现在天道阁的阁主还是不是崔九重，当年关止戈杀妻证道后走火入魔，大开杀戒，崔九重会不会也在他的清算名单中呢？

        站在门口出神了会，寒风吹来，季裁雪结结实实打了个喷嚏，赶忙拢了拢衣襟，回到房间里去了。江海海这时已经盘坐在床上入了定，他轻手轻脚地上了床，又从储物袋里倒出灵药，吞了一颗下去。不一会困意袭来，倒头便睡了。

        夜半三更，万籁俱寂。

        合页转动发出的声响在沉寂的长夜中被放大，月光照亮了静伫门前的淡青色人影。冷风呼啸而过，圆月被推入阴云的怀抱，门前人影转瞬消失，待阴云珊珊而行，月华再次挥洒在大地，那道淡青人影已然瞬身至山下渡口处，正迎湖而立，望穿腾腾浓雾，不知在思考着什么。

        几秒后，她抬起手，掌中结出一颗拇指长的冰晶，略一抬手，将其掷入湖中。

        冰晶接触湖面的刹那，宛如忽而被强烈地吸引，将水面撞开一个小小的深坑。眨眼间，巨湖将不足其万万分之一大小的冰晶吞没，又归于暗潮涌动的平静。

        “果然如此么。”她意味不明地轻哼一声，却又显然并不为此而感到困扰，她垂下眼睛，脚尖微转，似在比划着距离，下一瞬，自她身前一步起，凭空而生的冰霜如疯长的藤蔓般迅速蔓延，冻结了眼前的地面后，又势如破竹地将爪牙伸入湖水。

        “这样的话，应该能把你逼出来吧。”

        一节节的寒冰因为沉重而断裂下沉，新的冰体却以更快的速度重新生出，交迭着往前延伸。而在湖面之下，无数的冰锥从冰体中分裂出，在与湖水相触的瞬间里变为千钧之锥，威力百倍。

        她负手看着，眸底清明一片，坦荡地裸露着杀意，与怀念。

        “没想到，会以这种方式再见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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