憋气到了极限,没有被傀儡术强行控制的身体违背了自身的意志,想往肺部吸入新鲜的空气。预想之中被海水灌进气管的痛苦没有到来,重新获得呼吸的感觉让季裁雪不自觉地舒展了微微锁起的眉头。他试探着掀开眼皮,深邃的、带着刺骨冷意的海水近在咫尺,却没有渗进他的眼睛。
一层薄而韧的灵气将他包裹其中,为他阻挡了海水无孔不入的侵扰。这灵气来自何人,不言而喻。
季裁雪抬起了手,在海水与灵气的延阻下,原本正常的动作仿佛变作慢镜头里的一个片段。少年葱白的手指在海水中映出斑驳的蓝调,在陷进薄而透明的灵气中时,灵气柔软地向后退避,又如定制的、完美贴合他的手套一般,轻巧地包裹了他的皮肤。
冥主的灵根……竟然也是水灵根。
季裁雪掀动乌黑的眼睫,他的目光穿过指缝,望进深黑的,仿佛没有尽头的海底——
少年棕黑的眼瞳因为惊异而收缩,他看见本该寂静的深海水波游荡,从漆黑一片、宛若深渊的海底,一只巨大的、上半深黑下半乳白的触须缓缓显出惊悚的身形。触须游走着向他靠近,时而翻出的洁白里层上满是和季裁雪的脸一般大小的光滑吸盘。那些吸盘在海水中规律地起伏,像一只只没有角膜的、凹陷的眼珠。
季裁雪深深地吸进一口气,试图让骤然升高的心率重新平缓下来。随着距离的拉近,他发现越来越多相似的触手从阴影中显露,诡异而庞大的生物与深邃又黑暗的海洋相得益彰,映衬出更深切的压抑与恐惧。
他抿起了嘴唇,抬头,目光扫向齐彦卿近在眼前的侧脸,他不动声色地后倾了上半身,拉开了两人间的距离,只是齐彦卿的手连同整节小臂都依然牢牢捆在他腰上,像在禁锢一只稍有不慎就会振翅而逃的小鸟。
“你……”
“别担心嘛。”齐彦卿弯了弯眼睛,语调轻快又意味不明,“这次它不会伤害你,不会让你疼的。”
季裁雪忽略了齐彦卿话中似有若无的暧昧,他将视线转回到海底。为了维持良好的精神状态,他尽量地不去细看那张牙舞爪的庞然大物,只快速地来回转动眼球,将海底的大致环境收入眼中。
触须密密麻麻,如一株株扎根海底的参天大树,构成一片无边无际的海底森林。这些“大树”软若无骨,伸展而又收缩,蠕动着向他靠近……
不,不是触须在向他靠近,而是他在下沉,在逐渐迫近触须们的领域。
“它是什么?”季裁雪问道,随着触须的临近,他能渐渐看清隐匿在更深的海水中的、触须的更远端,可他始终看不见触须的根部,也无法想象这些密集而巨型的触须是连接在怎样的一具身体上——光是想想,他都觉得san值狂掉,“你的宠物?”
无怪乎他会这般猜测,冥主宫殿里外都有与此相似的生物——他上次来到宫殿时埋伏在屏风后面、甫一见面就朝他面门攻击的大章鱼,还有总是趴在玻璃地砖下面,似乎“乐此不疲”地恐吓他、尝试攻击他的那些黑底白吸盘的触手。比起有明显自主思维的下属,季裁雪更倾向于认为他们是齐彦卿豢养的宠物。
“宠物?”齐彦卿促狭一笑,不答反问,“你觉得他很可爱吗?”
“他应该很符合你的审美。”季裁雪瞥了眼蠢动的触须,诚恳地、委婉地回答道。
齐彦卿唇边的那抹笑意并未褪去,他微微俯身,猝不及防地凑近了季裁雪,却倒也没做出进一步越界的行为,只是抬起了手,将季裁雪的目光指引到一个方向。
“我很高兴,小盘羊。”他说着,声音穿过海水,如同被一个密闭的盒子罩住,模糊了每一句话语,“你再次向我证明了赤绳锁的效用和威力,你果然什么都不记得。”
顺着齐彦卿指尖所指的方位望去,映入他眼帘的是在众多触须簇拥之下,格外引人注目的一块空缺之处。他望进那幽蓝深暗的海水,望见一片暗潮涌动沉寂。
一层丝带般的水波从那深色空洞中荡开,如同飓风袭来时降下的第一颗雨滴。
墨绿的、浮动的轮廓从那团黑暗中显现,紧接着,轮廓的内部被填充——齐整密布的菱形鳞片后端微张,织成瑰丽而危险的蛇皮。
一双几乎与鳞甲融为一体的同色竖瞳穿过海底氤氲的暗光,倒映在季裁雪的眼眸。在一瞬的恍神后,季裁雪上移了视线——
那双竖瞳之上,在这不明生物类似三角体的脑袋的侧边,有一对卷起的、向下盘旋扭曲的、褐色的角。
那是……盘羊角。
如果忽视掉那对突兀违和的盘羊角,这吐着信子的生物看着就像一条放大无数倍的树蝰毒蛇。
季裁雪与它对视,慢半拍地发觉,这双竖瞳似乎有些眼熟。他心中冒出了一个猜想,却没有急着向齐彦卿求证,而问出了另一个问题:“那些触手,与它是一体的?”
“嗯。”冥主冰冷的手从他腰间移开,如水蛇般缠上他的左手,托举着他的手,引向那头巨蛇的眉心,“它有上千根触手,铺展在以此为中心,方圆三公里的海底。”
掌心隔着薄薄的灵气,触碰到巨蛇冰冷的鳞甲,面对身形可怖而诡谲的奇异生物,出乎意料的,季裁雪并没有想立马抽回手的冲动——大概因为他没有从这巨蛇身上捕捉到哪怕分毫的敌意或戾气,巨蛇安静地接受着他的抚摸,乖巧得像一个超大号的仿真玩具。
“与一体化两形的妖族不同,魔族可以将真身与人形分割,同时操纵两具身体。”随着齐彦卿轻缓的耳语,季裁雪感到与巨蛇相接触的掌心处漫进丝丝缕缕轻灵绵延的灵气,像涓涓的水流。感受着那股灵气在自己灵脉中游走,季裁雪抬眼,有几分讶异,又觉意料之中。
在齐彦卿开口之前,他便已认出,这巨蛇有一双与齐彦卿极其相似的眼眸,那时他就猜测这一人一蛇间应该有某种很深的联系,只是没想到,原来这二者竟是一体。
此外,他还感到惊讶的一点是——冥主原来是位魔修。
在《见天机》中,基本是以反派形象出现的,魔修。
点到为止,齐彦卿并没有继续往下,明摆着说出这头巨蛇便是他的真身。他愉悦地享受着少年停驻在他身上的目光,连被迫从少年身体中抽出阴气带来的烦躁都被削弱了几分。
“那对角……”季裁雪犹豫片刻,还是斟酌着开了口——那对盘羊角嵌在蛇头两端,实在太过扎眼反常,而齐彦卿又总是以“小盘羊”来称呼他,令人很难不把这两者联系在一起,“是原本就有的吗?”
“不是哦。是从小盘羊的脑袋上割下来,当做战利品贴在头上的哦。”
季裁雪冷漠地转回了头,对齐彦卿十句话里有九句话是废话的作风感到无语,并照例无视了这句明显是胡诌的废话。
“别生气嘛,我只是想逗你开心而已。”齐彦卿笑吟吟的,仿佛从不知晓冒犯的含义。那之后他的语调下沉了几分,在忽然间步入正题,“我曾经把那对角拔出来过。”
季裁雪怔了一下,目光落到那只弯曲羊角的根部,那粗壮的羊角根扎在两片张开的鳞甲之后,他隐隐感觉到那双羊角应该是从巨蛇的血肉中长出,而非一对可以轻易拆卸的装饰物。
“那时流了好多血啊,它痛得都想咬我。它痛,我也痛啊,它的每一分疼痛都能分毫不差地传达到我身上。可我还是把那对角抽了出来,抽出来扔掉。”齐彦卿说着,缠在季裁雪左手上的手指抵在了他脉搏的位置。大概因为外有齐彦卿的灵气包裹,内有齐彦卿的灵气回荡,季裁雪竟在齐彦卿的叙述中,格外感同身受。
“可是,小盘羊,你要知道,魔族的真身随他心念而变。在我拔出那对角之后不久,它们就重新长了出来,还更加地健康而美丽。”齐彦卿像是慨叹着,微微低下了头,他的嘴唇蹭过了季裁雪的耳尖,“那之后,我终于意识到了这个事实,也意识到我必须接受这个它——”
“那对盘羊角,是我内心欲望的投射。”他的声音低得宛若呢喃细语,却一字一句地落到季裁雪耳畔,“那是我想得到你、占有你的欲望。”
季裁雪的嘴唇颤了下,眼神有一瞬间的空蒙。他默而不语,隐在袖下、未被钳制的右手却狠狠地掐住了自己腿侧的软肉,疼痛洗涤了他在不知不觉间变得混沌的大脑,他咬紧了后牙——齐彦卿……十有八九给他施加了什么蒙蔽思维的迷惑之术,他现在尚且能靠疼痛保持清醒,但这绝非长久之计,若是被齐彦卿蛊惑,在意识不清醒的情况下和齐彦卿立下海枯誓之类的法术,那可就糟糕了……
所幸他早就有逃跑的计划。
他将注意力集中到在他体内游荡清扫的灵气上,以无视齐彦卿那些不知是在揺惑他还是单纯在自我感动的话语。可齐彦卿好像进入了忘我的世界一般,依然喋喋不休,仿佛无比深情:
“留在这里吧,留在冥府,好不好?冥府的一切都由我构造,你想要怎样,我便可以让这里变成什么样,可以有草地,也可以有太阳。”
季裁雪感觉齐彦卿的精神状态比他还不稳定,譬如现在,齐彦卿颠得像个昏君——啊,也不好说,毕竟冥主可不像别的君主那般金口玉言,这些美好到荒唐的许诺,或许只是诱他步入牢笼的虚伪设想。
体内的不属于他自己的灵气已经有了离开的趋势,季裁雪垂在身侧的右手开始缓慢地掐诀,他在等待一个最佳的时机。
“不要和阁主走,他和我不一样,小盘羊,你蛊惑不了他的。一旦他从你身上得到了他想要的东西,他就会毫不留情地杀了你。”齐彦卿絮絮叨叨,说到后面,语调软得竟像是乞求,“你也看到了我的真身,它是我内心最真实的倒影……留在我身边好吗?我可以说服阁主,让他同意中止你们之间的海枯誓的……”
“那之后呢?”
季裁雪倏然开口打断了齐彦卿的话,倒使得齐彦卿神色一滞,一时没有反应过来。
“那之后,是不是还得和你立下海枯誓,或者再次被你种入阴气,又或是一劳永逸,干脆杀了我,让我成为不可能逃出你掌心的亡魂?”
少年字句清晰,道出一针见血的质问。他的声音盖过了锁链转动之声,冰蟾链成功启动,转眼间就抽长着旋转着,层层将他封锁。
“还有一点,我不是挂件,我不需要挂在你或阁主或其他任何人身上。”季裁雪说着,调动自己的灵气在灵脉中巡逻一圈,确定了没有巨蛇的灵气残留,他收回了轻轻抚在巨蛇额中的左手。
齐彦卿覆在他身上的灵气在此时倒便利了他使用冰蟾链——有灵气的阻隔,他才能如此轻松地用冰蟾链单独把他自己传送走,而免去了如何挣脱齐彦卿缠在他身上的手这个难题。
“我不会留在这里。”在最后一道锁链挡住他的视线之前,他看着齐彦卿,嘴角绽放出一抹粲然微笑,“绝不。”
下一秒,他的视野被黑暗侵占,他耐心地等待着冰蟾链生效,有些恍惚地发觉,他竟已经习惯了这时空转移带来的眩晕感了。
明明离他学会使用冰蟾链也没过去多长时间,他却已经在各种危急的情况下,用这神奇的法器逃出生天。
日后还得好好感谢沈寒才是……说起来,也不知道沈寒现在是否已经去到了人间,又有没有找到师父师娘呢……
锁链从他周身解开,冰蟾链又退回成普通手链的模样。季裁雪收拢了一时飞散的思绪,他看着眼前并不算陌生的,冥府洞窟阴暗的通道,接下来,又将是一场危机四伏的逃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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