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双生法则解除的那一刻起,逃跑的念头就从季裁雪心底生长出,并以相当快的速度转化成一个亟待实施的计划。而今,计划的前半部分已经顺利完成,他成功地借助冰蟾链上沈寒先前留下的点位,转移到了这处幽暗洞道之中——如果他没记错的话,这里应该是冥府十八洞面壁第三排的,最左列上的洞穴。
季裁雪抬起手指,覆在他身体上的、那层薄如蝉翼的灵气在远离了其主人后便开始迅速地枯萎,此刻只在他指缝间尚有些许残留,如同凋零的花朵,亦像是破损的蛇蜕。
以防被冥主顺着这点灵气追踪,季裁雪用力甩了甩手,又低头快速地把全身上下检查了一通,确保没有一星半点危险的残余。
之后嘛……就是实施他的出逃计划中更为阻碍重重的后半部分了。
留给他的时间并不多,他若一直滞留在冥府之中,被抓回去只会是时间问题。哪怕齐彦卿似乎因为某种原因无法离开阎罗海和宫殿亲身前来捉拿他,他手下那些冥官也不是当摆设用的。先前季裁雪能从众多冥官的追捕下逃脱,可以说完全是沈寒的功劳。而今他单枪匹马,围捕他的人里还多了个六臂三头的天道阁阁主……这难度简直是直接从新手教程跳转到地狱模式了。
不过也不是没有好消息——他现在算是看明白了,齐彦卿就是个自我又极端还疑似有皮肤饥渴症的精神分裂患者,他那以占有为表现、以软禁为手段的病态爱意却也在另一方面成为了季裁雪能利用的赦免令牌;至于崔九重……季裁雪也认为正如齐彦卿所说,一旦崔九重失去了对他的兴趣,他就会毫无疑议地成为崔九重的刀下亡魂——或者是裹腹之食,但现在显然还未到那般危险的地步。崔九重还没有从他身上得到所有想要的答案,那尚未完成的海枯誓便是最好的证明。
也就是说,最糟糕的结果已经了然,无非被抓回去后是再次被烙下双生法则,或者被崔九重用傀儡术操控身体,无论如何,他不会小命不保——正是这一保障让他能放下顾忌,选择孤注一掷的尝试。
他快步地顺着洞道往外走着,一边撩起袖子,露出那朵在幽暗之中仍然鲜艳夺目的桃花印。
光凭他现在微乎其微的灵气,想也知道无法冲出守在冥府之门前面的那些冥官的阻围。只能寄希望于栖在桃花印中的灵鹿……
季裁雪面色一凝,他的脚步缓了下来,眼底浮出疑惑,转而又变为震惊以及……匪夷所思。
本该待在储物法器中的灵鹿不见了。
它凭空消失了!
在大脑短暂的空白之后,季裁雪抿住了嘴唇开始飞快地回想和思考——在他以身试险阻拦崔九重拖延时间时,灵鹿还躁动着提醒他远离危险,它必然是在那之后才消失的……是他遭到崔九重算计,在府邸失去意识的那段时间里发生的事吗?是崔九重动的手脚,还是有别的什么原因导致了灵鹿的消失?
始料未及的变故霎时间打乱了他所有的计划,季裁雪心乱如丝,却还是调整着呼吸告诫自己沉下心来,切莫焦躁。眼下一时无法弄清楚灵鹿去到了何处,但时不我待,他已经逃到了洞窟之中,即使失去了灵鹿相助,他也不能放过这次逃出冥府的机会。
相比于就此弃兵解甲,面缚而降,还不如去争取一下这一线希望。虽然结局大概率是他被守在冥府之门前的冥官擒拿,带回到齐彦卿面前,但也说不定他就靠着微薄的灵气和身上仅剩的这些高阶起爆符取胜了呢?毕竟搏一搏,单车变摩托嘛。
收拾好了心态,季裁雪加快了步伐往洞窟在走去。
虽然这处洞窟似乎少有人来,且从齐彦卿之前话语中透露出的信息来看,现在那些冥官应该大多集中在冥府之门旁执行着看守大门的指令,这更是降低了他在洞窟中不幸和冥官打个照面的可能——但不怕一万就怕万一,他还是谨慎地放轻了脚步,竖着耳朵留意着周遭动静。
大概正因如此,他第一时间察觉到了自前方传来的、哧哧的、像是气体流动的声音,他的警戒心霎时提到了喉头,他屏气敛息,捻手捻脚,以极其小心的姿态往声音之源探去。
随着距离的拉近,他分辨出了那打破安宁的声音其实是某种很急促的,没有规律、相当不稳定又略显粗重的呼吸声。
季裁雪顿住了脚步——前面的道路是一个向左拐弯的转角,若他再往前去,恐怕会把自己暴露在对方的视野。
几次呼吸的犹豫过后,他微微抬起了右手的食指,不甚熟练地从体内引出一丝极为细小、堪称微不可察的灵气,他操纵着这缕灵气,让它往拐角之后飞去。
那缕灵气在眨眼间被另一股暴虐的膨胀灵气吞噬,季裁雪却就此意识到了什么,他眉心皱起,抬步跨过了转角——
缺少明亮的光源,只在空中漂浮着少许雪粒大小的鬼火的洞道晦黯而略显逼仄,却因此将黑暗中的深红光芒衬托得醒目异常。青年温和秀气的眉眼被痛苦占据,在他没有被衣物遮掩的颈部和手部,骇人的灵气化作实体,散发着灼眼的红光,将他皮肤下的经脉撑出可怖的凸起。
一目了然到无需再验证的,走火入魔之征。
大概因为还未完全失去理智和意识,靠坐在洞壁前的青年撑开了沉重的眼皮,在看清来者的面容后,他缓缓圆睁了双目,嘶哑的声音从他喉间泄出:
“裁….雪……”
季裁雪很快地扫了一眼前方黑暗的、似乎没有尽头的道路,事实上,他记得这里离出口已经很近了,只差一个拐角,他就能走出这洞窟。可他最终还是收回了视线,他的目光落回到青年仿佛哮喘患者病发时一般猛烈起伏的胸膛,再往上移动,看见江云思苦楚的、憔悴的面庞。
“是我。”季裁雪说着,单膝跪了下来,让江云思能平视他。他是想探一探江云思的灵脉的,可那外泄的、肆虐磅礴的灵气如乱舞的利剑般萦绕在江云思周身,让他甚至都无法靠近江云思,“还能站起来吗?你……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现在可能……有点难,但等一会,等一会我应该可以把灵气收回来的,之后应该就可以、可以站起来了……”江云思的声音带着颤抖,他的话语颠来倒去,又仿佛迫切地想解释什么,“我……我从宫殿那边……逃到了这里……但是,但是师尊她……我、我没有想自己逃跑的……不是我想让师尊单独留下的,都怪我,都怪我……”
“我知道,她是为了你而选择留下拖住齐……拖住冥主的,她想要保住你。”季裁雪打断了江云思絮絮叨叨的话,他拧眉看着江云思颈处红色的、浮动的灵脉,共情带来的压抑和沉痛让他的心往下沉降,但眼下显然不是消沉丧气的时候,“妄自菲薄,愧不敢当没有任何意义,事情已经发生,昙霜仙尊的极寒术能保她三日的绝对安全,想要救她,我们得首先逃出去,去搬来援兵,你明白吗?”
曾几何时,在江云思还扮演着“江海海”的角色之时,都是他像一个沉稳的长辈般照拂着季裁雪。而今表象被撕碎,痛苦的记忆和紊乱的灵气搅乱了江云思的神思,让季裁雪反倒承担起指引的职责。
有一瞬间,季裁雪的心底闪过一个令人略为迷茫的问题:江云思还能回到正常的状态吗——无论是模仿江海海,还是作为他自己?
他没有来得及深想便被江云思的抽泣声打断,江云思的呼吸变得越发急促,那些冒着红光的经脉又鼓胀了几分,仿佛下一秒就会被暴涨的灵气撑裂,喷出象征枯竭与死亡的鲜血来。
“都是我的错……都是我的错!都是因为我,是我害了你们……如果我没有出生就好了,如果师尊没有把我捡回来就好了,如果……如果我那时候……我没有去天道阁……就好了……”
凄切惨恻的声音在封闭狭窄的洞窟中回荡,季裁雪压下眉眼,未等他再开口,便见埋着头自怨自艾的江云思忽然抬起脸来,他猝然撞入那双湿润的、蓄满泪水的眼睛,那双眼睛里好像再也不会有曾经的温煦和软,只剩下灰白色的空茫和死意。
“裁雪。”江云思仿佛在瞬间冷静了下来,只是那依然在从眼眶里溢出的泪水昭示了他内心翻涌的悲哀,“你不要管我了……你自己走吧。”
话音落下之后,洞窟之中只有江云思粗重的喘气声和泪水滴落的轻微声响。
季裁雪闭了闭眼,半晌,他开了口:“你知道我为什么没有和昙霜仙尊一起来吗?”
江云思的表情凝滞了一下,他尚未回答,季裁雪便已经从他脸上读到了答案——昙霜果然什么都没有和他说。
“你应该知道,想要进到湖底巨宫禁门的底下,需要有两个人同时施法。而在此期间,那两个人是无法动弹的。”他语调平静,话语却化作绳索,一点点缠上江云思的脖颈,“所以,想要进入其中,必须要有一个人,在法阵反噬解禁者期间,拖住察觉到异样而赶来的天道阁阁主。”
季裁雪并不想用愧疚来获取江云思的顺从,在他看来这是与挟恩图报相似的手段,这种手段不应该用在朋友的身上。但眼下,这是他想到的最有效的,能将江云思从自暴自弃的状态中拖出的办法。
“我不知道天道阁阁主有没有让你变成他的傀儡,但我已经体会过了那种感觉——我的灵魂被困在我的身体中,我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自己去执行他所有的指令。”他说着,瞳孔中倒映出江云思震惊的、愧怍的、歉疚而又痛楚不堪的神情,他解开了领口,展露自己颈上的伤痕,“他压迫我,折磨我,几度让我逼近死亡,而今又与冥主联手,想将我永远囚禁在他们掌中。云思,你现在明白了吗?无论是我还是昙霜仙尊,都已经为了救你付出了极大的代价,我不可能在此刻放弃你,我不甘心。”
江云思颤着嘴唇,他脸上湿润的泪痕在红光的照耀下仿佛两道长长的血迹。
“对不起……对不起……”在一开始的声若蚊蝇后,他似乎蓦然爆发了情绪,他痛苦地捂住了脑袋,一遍遍地反复地向季裁雪道歉。季裁雪不发一言,只是沉默而冷静地看着江云思抓乱了自己的头发,那恣虐的灵气仿佛下一秒就要将他撕碎。但最终,强大的灵气被脆弱的主人收回,江云思停止了歇斯底里,在他散乱的长发下,他的双手保持着掐诀的姿势,强行将灵气收回体内。
一道鲜血从他嘴角流下,他却硬生生吞下了灵气膨胀带来的痛苦,他扶着墙,缓慢地站了起来,仿佛一个寿元将尽的老人。
“裁雪……一起……走吧。”
这样的结果在他的预料之中,也正是他想要的结果,可即便如此,季裁雪仍无法感到丝毫的高兴。
他从未将所经历的痛苦怪罪到江云思的头上,而今却不得不以此作为要挟,迫使江云思打起精神和他一起出逃冥府。这之后他们的关系会去往怎样的方向,他不得而知。但他清楚,走火入魔到了江云思所表现出来的这个地步,已经没有挽回的余地了。
这或许会是最后一次与江云思的并肩作战了。
没有了灵气的阻隔,季裁雪上前,将江云思的手臂绕过自己的肩膀,另一只手抱住江云思的侧腰,好让江云思能借力稳定地行走。他们以缓慢的速度走过了这条道路上的最后一个拐角,洞道的出口映入季裁雪眼中。
“云思。”他忽而开口,他能感受到江云思闻声后向他投来的目光,“没有人责怪你,没有人觉得一切都是你的过错,我不会觉得你对不起我,昙霜不会,你哥哥也不会。”
在最后那个称呼冒出时,他听见了江云思忽然加重的呼吸声。
“为什么……你……”
“我见过你哥哥的回忆,也见过他死后的身体。”他侧过脸,与江云思对视。那化作无数粒子,被崔九重吸收吞噬的身躯仿佛在他眼前重新拼凑。他想,这很有可能会是他们在一起的最后一段行程,未来大抵后会无期,那他现在必须把所目睹的真相道出,“直到死,他手里都紧抓着你掉进湖中的,那枚白鱼玉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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