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竟然不相信我!”
人生新体验——这是季裁雪第一次以旁人的角度聆听自己的声音——前世听自己的语音录音不算在内。
他不想回头去看那与自己一样的面庞上此刻会是怎样一副夸张的,不可置信或饱含控诉的神情——也确实没空去看。他的目光正在飞快地扫视眼前的书架,只恨自己不能忽然得到个“一目十行”的金手指——虽然放在这通天的高塔里,一目十行似乎也不太够用。
“呜呜,虽然主人又是把我忘得一干二净,又是非常不相信我,但我是个忠心耿耿,忠贞不渝,赤胆忠心的好下属,我不会同主人置气的。”
没能如愿引起主人注意的仙灵秉持着“山不来就我,我便来就山”的原则凑到了季裁雪身边。被骤然放大在耳旁的声音侵扰,季裁雪下意识地转动了视线,恰恰看见仙灵一脸委屈地擦拭并不存在的眼泪的一幕。
季裁雪:……
见主人总算看向自己,仙灵选择性地屏蔽了季裁雪脸上疑惑和无语参半的神色,动作自然又颇是热切地便捧起了季裁雪垂在身侧的手,亮着一双眼睛看着季裁雪,倒真有几分像那热情地朝主人摇尾巴的小狗:
“主人,这样吧,我现在就带你去找阴阳椁,但你得答应我——拿到阴阳椁之后,你不能过河拆桥!你得,你得在这陪我玩会,嗯……陪我半刻钟时间?三分之一刻也行!”
见仙灵这副有些小心翼翼地、试探着和自己谈条件的模样,季裁雪深感无奈的同时不禁也觉得好笑。耐下性子,他决定这是最后一次将他宝贵的时间分给这位来路不明的仙灵,他直言道:“倘若你能带我找到阴阳椁,别说半刻钟了,剩下的时间我都可以陪你玩——直到我被强行弹出地底塔。”
说出此话时,他其实并不指望仙灵真能帮他拿到阴阳椁,他只不过是想让这似乎过于活泼的仙灵消停一下,别再打扰他紧张繁忙的搜寻工作。却未料他话音都还没落下,就被仙灵抓着手腕往外一拉,脚下一个趔趄,猝不及防间竟身体失衡,跌出了过于低矮的围栏。
上半身不受控制地向前倾倒的瞬间,季裁雪未被抓住的左手已经做出了掐诀的动作。
地底塔作为楼阁式的中空塔,书架环绕塔身摆放,每一层只有围着塔身的一圈设有走道,中间则自底向上贯通的空筒式构造。而正中的塔基比季裁雪所在的一层还要低陷将近十米——以这样一个落差摔下去……恐怕即便没有当场去世,也得摔成重伤。
在骤然而至的危险面前,他的身体会先于意识为他做出决策。
手诀进行到了最后一步,右腕上的桃花印在灵气的催动下绽出点点光芒,只等下一秒,他就会召唤出能够御空飞行的灵鹿。
然而预想之中的坠落感并未如期而至,随着身体彻底跌进中空的塔心,重力仿佛突然间降低到可以被忽略的地步。他没有被引力抓着坠向坚实的地面,反而像被牵引着钻进一处水池一般,悬浮在了空中。
一处让人倍感轻盈的,不要求人屏住呼吸来探索的水池。
揉在空气中的浅金光点漫进他的视野,饱和度偏低的光芒暗淡得恰到好处,不会刺激到人类脆弱的眼睛。
片刻的怔愣后,季裁雪松开了掐诀的手势,抬手拂开了眼前的一寸流光。下一秒,被牵拉的感觉自手上传来,仙灵握住他手腕的力道分明轻柔,却又令他无法挣脱。他只能看着仙灵动作轻捷地转身回步,赤足在木制的围栏上用力一蹬,便使他如一条自在又灵巧的鱼儿一般跃出,带着季裁雪往上层游去。
“你真的知道阴阳椁在哪?”在漂浮着金光的空气中游动,奇妙的体验让季裁雪一度晃神。好在不断过眼的、静默在走廊投射下的阴影里的书柜将他从恍惚中拖出,提醒着他,他现在正背负着多么关键与艰巨的任务。
“当然。”仙灵的回答不带丝毫犹豫,分明是缺少凭据的一面之词,却生生堵住了季裁雪原想继续出口的,质疑和拒绝的话语,“我不会骗你的!”
清脆的铃铛声在高塔中回荡,在季裁雪想再度开口前,仙灵的动作慢了下来,最终停止了继续向上的攀升。他伸手抓住了围栏的一道竖杆,借力从空荡荡的塔心回到了可以落脚的侧廊。
离开塔心后,熟悉的重力回归了身体。季裁雪踩上深木铺成的回廊,一抬眼,便在正对他面前的一排书籍中,赫然看见了“阴阳椁”三字。
他眸光一凝,抬手将那本书籍上写着“阴阳椁”三字的棕皮书册从一种紧密排列的书本中抽出。
直到手上传来到切切实实的触感,份量不轻的书本压住了掌心的皮肉,季裁雪仍一时不敢相信这得来全不费工夫的事实。
“哼哼,我说了吧,我知道阴阳椁在哪里。喏,主人你看,它下面就是我临时住所摆放的位置。”
带着些许不加掩饰的骄傲的声音从身边传来,季裁雪如梦初醒。他顺着仙灵手指的方向投去视线,果然看见下面那排图书的正中间,有一个空缺的位置。
“整个地底塔里,只有我能自己给自己搬家——因为只有我能自由出入这储物法器——这可是独一份的!”仙灵不遗余力地边往自己脸上贴金,边向主人展示着自己的本事。他变魔术似的,也不知从哪里变出了本书册,蹲下身将书塞进了那处空缺里,恰好严丝合缝。
季裁雪随着他的动作,也稍稍俯下了身体。他的目光落在那本被两根葱白手指用力推进书架的书籍上,他嘴唇轻动,念出了印在书脊上的文字——
“停光镜。”
尾音掉落在地,抵在书脊上的手指似乎停顿了几秒,而后,仙灵语调如常地接过了话,把那本就不易被察觉的异样盖过:“嗯嗯,这就是我的名字。”
“停光镜……”季裁雪将三字在舌尖又滚了一遍,不禁问道,“是因为你的本体是镜子,所以才会映照出我的模样吗?”
停光脖子一梗,僵硬了好一会才缓缓地点了下头,随后又迅速摇摇头,开口道:“我确实是靠着我的能力映照出了主人的样子……但我不是对着谁都会改变外貌的!我变成这样,是因为我最喜欢主人——在化成人形的时候,只要不是特殊情况,我都会模仿主人的外貌。”
顿了顿,他又颇是急切地补充道:“还有还有,这只是我众多强大能力中最微不足道的一个!我有可多厉害的本事啦!比起断虹也一点都不逊色……唉,说到这个,断虹那家伙可没自己的灵识,如此看来,还是我更胜一筹哼哼。”
“断虹?”又听闻一个陌生的名字,季裁雪微微扬眉,“是你的朋友吗?”
“啊。”停光愣了下,似觉失言,他嗫嚅了好一会,才慢慢开口道,“断虹她是……一柄重刀。她是我的朋友,也是我的……嗯……同僚。对不起,我,我以为她一直在主人身边……”
季裁雪收敛眼睑,他已大概从停光的话中理清,停光与断虹,大抵便是自己曾经的武器——一面镜子,以及一把重刀。
“如此看来,当年的我似乎还是个了不起的角色呢。”季裁雪弯了弯眼睛,用调侃的语调安抚了身前局促不安的停光。
他的感慨倒也并不作假——在《见天机》里,有自我灵识的武器可是相当罕见之物。唯有本身便品质极佳,又经过与之相匹配的灵气的孕养,并且受天道感召,与主人一同经历一场特定奇遇的武器,才有可能生出灵识。
在《见天机》里,连当时修为问鼎修真界的主角攻关止戈,都没能让他的武器逐月剑生出灵识。甚至那些主要角色里,也就只有长安拥有具备灵识的武器。
三千年前的自己竟有这样稀罕的武器,如此看来,那时候的他,大抵并非泛泛之辈吧。
被遗忘的过去太过遥远,对他而言比镜花水月还要朦胧,他只能如听客一般,从他人口中,以管窥蠡测的方式,拾取过往的片段。
“停光,当年的我,为什么会把你留在这里呢?”
他抬眸望进停光的眼睛,如同撞见一汪清澈的泉水。
他能感受到停光对他的那种,仿佛与生俱来的、温和又热烈的依恋,这份依恋并没有因为他单方面的遗忘而褪去颜色。而另一方面,即便他什么都不记得,他却还是下意识地给予了停光更多的信任与宽容,仿佛以此印证着——这份双向的牵绊努力地越过了赤绳锁的封印,将微小却无法忽略的印记刻进他的灵魂。
对于以武为尊的修士来说,选定的武器便如同双手般,可谓是不可割舍的同伴。他确信他不可能做出背叛武器、将武器拱手相让之事,那他又是在怎样的情况下,因为怎样的原因,才会选择将停光镜留在天下书局的地底塔之中呢?
听清季裁雪的问题,停光面上神情先是一凝,半秒后,他的目光转向季裁雪手中握着的那本书籍。
“就是因为它。”他的语调带上了一丝委屈,“当年就是为了打造阴阳椁,管玉格才向你把我借走的。这阴阳椁能在短短几年间打造出来,可得有我一半的功劳,只是……”
话音如踩着台阶走进海底,到最后几乎微不可闻。被刻意遮掩的哀恸打湿了包裹它的白纸,坠下苦涩的液滴。
“只是……我已经用我最快的速度去完成任务了,我还是没能再见你……哪怕最后一面。”他说着,语调间带着极力克制的哭腔,“我明明是主人的本命武器,可是,可是在主人最危险的时候,我却不在主人身边……”
自责的话语并未再延续下去,因为有一只手抚上了他低垂着的脑袋。自己摸自己脑袋的场景在季裁雪看来还是有些古怪,但他更不想让停光陷入内耗的牢笼。毕竟——
“是我决定把你留在这里的,对吗?”少年的声线清澈又温和,他试图透过零散的只言片语,分辨出当年作出这个决定的自己的心绪。
“那时候的我,不可能没有考虑过这样做的后果。可我还是做出了这样的决定,那便说明,我明知道这个选择可能会带来充满危险的后果,可我还是希望你能留在这里。”
“你只是顺着我的指令,完成了我希望你做的事。你没有做错什么。”
蓬松柔软的发丝蹭过他的指腹,他看着那双与自己完全一样的眼睛,重复了一遍:“这不是你的错。”
话才说罢不过半息,眼睛里水雾越积越厚的停光便爆发出一声火车鸣笛般的哭嚎,一个埋头就扎进了季裁雪怀抱中。
与炸裂的分贝截然不同,停光扑进季裁雪怀中的动作显然把握好了分寸,使得季裁雪在毫无防备的情况下也稳稳地将人接住了。
短暂的僵硬后,季裁雪试探着,像哄小孩那样环抱住停光,轻轻地拍了拍停光的脊背。
“呜呜……主人….这么多年不见,你还是和当年一样呜呜……又温柔呜呜又可靠呜呜呜——”停光边往季裁雪怀里埋脑袋,边口齿不清地嚎着。直到季裁雪眼皮一跳,要开始担心停光别不是把他衣襟当揩眼泪的手帕使了,停光才终于扬起了脸。
他顶着一张哭得可谓梨花带雨的脸,眼中眷念如杨花飞絮般绵延。
“他们都说你死了,死在了天道阁里头,连尸体都找不回来——连管玉格后来也是这么和我说的。但我从没相信过,因为你和我说过的,你会回来的。”
“果然,我才是最了解主人的,看吧,我等到主人回来履约了。”
即便我等待了,好漫长的,两千九百九十四年……
-
“因为我需要他的回答。”
天道阁阁主的声音沉冷而不带半分情绪,他仿佛全然没察觉到齐彦卿掩盖在微笑下的阴毒敌意,又或是察觉到了,却不屑一顾。
“回答?”齐彦卿显然不接受这惜字如金的答复,“回答你什么?”
透明的灵气在海上殿堂中散开,似要织成一道巨大的、无人可回避的海浪。然而处于攻击范围正中的白发人却依然未有表情变动,只用琉璃一样的瑰丽眼瞳淡淡地扫过被触手托举着的死尸,似在重新为这场交易作衡量。
而后,在一颗蛇鳞从齐彦卿的脖颈浮出时,他不疾不徐地开了口:
“他知道我的名讳。”
少顷冰封般的寂静,齐彦卿眯起一双竖瞳,情绪被遏制在失控的阈值前,他在脑中搜寻着记忆,半晌,启唇道:“你的名讳,若我记得没错的话,是天道禁秘之一。”
“是。”崔九重颔首,光线变化投下的阴影勾勒出他五官的轮廓,仿佛撩开光鲜的一角,显出残忍又污浊的本心,“所谓天道禁秘,是他即便说出了口,也会被天道消除声音的秘密;是自我诞生时起,便永远只会被我一人知晓的秘密。”
“但他却知道了。”
崔九重的语调始终平缓,毕竟,他得知天机泄露时失控的情绪早已全然发泄在了那位窃贼身上。他仍能清晰记得少年脖颈的触感,还那双有因为窒息而洇出泪水的漂亮眼眸。
“我想知道,他是从何处窥见了天机,又……知道了多少。”
又是片刻的沉寂,一触即发的氛围在此间散去。齐彦卿冷哼一声,终是一挥手,让触须将尸体捧给了崔九重。
将还滴着海水的尸体收入储物法器中,崔九重再没看这位昔日“盟友”一眼。乌黑长靴踩过地上积聚的血泊,他径直往冥府之门走去。
齐彦卿亦没有回头目送,只是血落的嘀嗒声仍响在他耳侧,他舔了舔嘴唇,好久才压下落井下石的念头。
他现在可没有精力能浪费在这里……
脚步声忽然顿住,齐彦卿的防备与警觉随即升腾。他回过头,隔着将近百米的距离,清楚地望见那双异瞳中的轻蔑与讥讽。
“没想到千年以来,你都没有看清楚,他到底是为了什么而来到冥府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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