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个时辰后,青龙港码头。
登上回程的官船前,曹确突然转身对前来送行的随员交代道:
“今日事毕,徐浦立镇之计宜从速,募兵置器之需,由润州苏州官府共同操办。
因兵情如火,事急从权,特准华亭榷场截留今年夏税中留州,送使两分充作军需。”
(两税法改制以来,各地两税征收完毕后分为“留州”,“送使”,“上供”三份,分别送往各级官府,即本地州县,各道观察\/节度\/经略使,朝廷各拿一份)
顾柯闻言两眼一亮,他知道自己在徐浦场立镇成军的最后阻碍——钱粮,也已经被曹确这个命令所打破,连忙沉声应了一句:
“喏!”
华亭县令陈彦昌听到浙西观察使曹确当即就下令将华亭榷场今年的夏税大部分截留用作军需,张了张口正打算说些什么,却被苏州刺史李缯不耐烦地出言打断:
“陈县君若还有事欲向司空禀明,还请移文至浙西观察使衙门,勿要学那私相授受之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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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顶头上司如此当众训斥,还提出如此诛心的指控,华亭县令陈彦昌的脸色顿时一阵青一阵白,不敢再说。
陈彦昌觉得截留夏税此事不妥,是因为原本由地方官员兼领盐铁转运使衙门使职这类行为是被朝廷严厉禁绝的。
但自盐政败坏以来,这条禁令早就成为一纸空文,不仅由地方官员兼领所在地的各类官监监使成为惯例,甚至连当地的两税征收时也要将同年官监的产值纳入考核范畴。
换句话说,截留华亭榷场的盐税导致上缴的税款减少,会直接影响陈彦昌今年的政绩考核。
而曹确下令截留盐税也不是为了华亭本县甚至苏州本州的事务,而是为了远在浙东越州的平乱战事,等同于是拿陈彦昌的政绩去填浙东官府的漏子。
所以陈彦昌听到曹确下令截留盐税时会这般紧张,一时间连上下级的地位悬殊都顾不得了。
毕竟朝廷还未下达明令让外镇兵马入援浙东,更没有说要免去出兵州县今年应纳的两税。
在没有朝廷背书的情况下自行发兵,那风险和代价可都是浙西自己承担。
打赢了不一定有赏,打输了则肯定会被清算,万一此战旷日持久,到时候后勤供应的压力肯定也是浙西各州自行解决。
陈彦昌按常理推断,这种出力不讨好的事本州刺史肯定会百般推辞,自己身为下属替李缯主动出言质疑,李缯应该会帮腔才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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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他万万没想到李缯居然会主动迎合曹确截留盐税的举动,甚至驳斥了自己还没说出口的质疑。
这就让陈彦昌有些不知所措了,难道这届苏州刺史和浙西观察使都是大公无私之人不成?
可陈彦昌一个新任县令又如何得知台面下顾柯、曹确与李缯等人的交易?
此番他以己度人,自然是谬以千里。
这场小风波过后,浙西观察使曹确与润州都押牙高信衡二人自领着上百随员乘船自海路回到润州,而苏州刺史李缯则逆松江而上回到长洲。
偌大的青龙港码头当即便只剩下顾柯与陈彦昌两名华亭本地的主政官,一时间场面很是尴尬。
最终还是顾柯率先打破了僵局,在回程的路上主动跟陈彦昌说道:
“县君可是为了今年的两税发愁?若是为了此事,某可以替县君分忧。”
陈彦昌闻言一惊,但表面还是不动声色地反问了一句:
“顾少府又有何良策?曹司空可是明言截留华亭榷场夏税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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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县君莫不是忘了,两税三分法‘皆量出为入,定额以给资’,军需所用目下乃是定额,但谁也没说盐税收入也只是定额。”
顾柯微微一笑,也不把话说透,只是暗示陈彦昌自己有法子让他今年在考功司那里无论如何都能取得上等评价。
他话一说完便抬手准备向陈彦昌告辞。
陈彦昌一听到顾柯这欲语还休,话里有话的说法,心里立即就如同猫抓般焦急难耐。
到底是关系到自己未来仕途升转的大事,陈彦昌迅速地放下了自己先前在县衙里遭遇的不快,一脸诚恳,甚至是有些谄媚地攀住顾柯的双臂不让他走。
但陈彦昌还是有些不放心,于是先谨慎地追问了一句:
“顾少府既有此法,何不与司空言明为自己搏得奇功?”
陈彦昌可不相信顾柯会这么好心,故意留着这么大的功劳不早早为他自己谋前程,一见到自己这个新上官有困难便立刻拿出来解燃眉之急。qqxδnew
“县君有所不知,某与曹司空有约,倘若今年交不出五万石盐税发运,明年某也得被司空夺职下狱。
若无万全把握,某也不敢私自与曹司空明言有法可进一步增产食盐,届时万一曹司空又在五万石上额外加码而某又无力实现,那岂不是自讨苦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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若不是浙东战事吃紧,再加之我父被拘在会稽城中,某绝不愿将华亭榷场内情示之于人。”
顾柯早料到他会有此一问,当即便拿出自己早就准备好的说辞来搪塞陈彦昌。
顾柯跟曹确打赌后才获得官位的这个说法浙西官场上几乎人人皆知,陈彦昌肯定也略有耳闻,而他父亲被王龟拘押在越州更不是什么秘闻。
至于曹确到底会不会变卦,哪个官员又敢拿自己的身家性命来赌呢?
顾柯这么说只是为了告诉陈彦昌自己跟曹确也不是在任何时候都利益协调的,借此打消他的疑虑,方便自己接下来能得到陈彦昌的密切配合。
不然要是华亭县令这个直属上官跟自己天天唱反调,哪怕自己如今能控制华亭县的大部分事务,那也是个不小的麻烦。
能争取到华亭县令的真心支持,在顾柯正式出兵后筹措后勤转运粮草时会是个极大的助力。
陈彦昌听完顾柯的解释总算才打消了最后的顾虑——他就怕顾柯是想借机拿假话诓自己,既然顾柯有充足的理由,那自己也就不必太忧心。
“这顾柯总归不会拿自己亲爹的性命来开玩笑吧?”
陈彦昌暗自思忖了一会儿,觉得可以暂且相信顾柯的话,大不了到时候顾柯不给钱他就不合作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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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是陈彦昌便十分亲热地拉住顾柯的手,展颜一笑道:
“多亏有顾少府这般得力的同僚,某这县君才能免去那诸多琐事缠身啊!”
仿佛先前他因为自己被顾柯架空当众出丑而暴怒的事从未发生过,他陈彦昌与自己的副手顾少府一直都是亲密无间的同僚。
顾柯突然被陈彦昌这容貌俊伟的四旬文士拉住双手来了个“执子之手,与之偕行”,不由得打了个激灵。
他只好强忍住不适感,一边不动声色地把手抽回,一边跟陈彦昌说起了另一件重要的事:
“对了,除了华亭榷场之事外,还有一事某需与县君说明。”
“何事?”
陈彦昌心道:难不成你还有比增产盐税更重量级的消息?
没想到,还真有。
顾柯不紧不慢地说出了一个堪称平地惊雷般的消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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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净莲宗的悟慧法师打算让寺院内的僧祗户到本县内登记为两税户,在本县完粮纳税。”
“当真!?”
这下陈彦昌是真的难以置信了。
自南朝梁武帝规定寺院的收入可以“寸绢不轮官府,升米不进公仓”以来,寺院和僧众在历朝历代都享受免交税赋的特权。
到了本朝寺院经济更是发展到了登峰造极的地步,大量两税户为逃离两税法盘剥而将土地捐纳于寺庙变为僧祗户寻求托庇。
于是寺院僧田数目越来越多,而两税户数量则越来越少。
这便是历次灭佛运动爆发的其中一个根本原因,但尽管如此,“灭佛”始终还是治标不治本的行为:
倘若简单废除寺院的经济特权,就会逼迫各个宗派的僧团转而采取更激进的方式传教敛财,那到时候问题可就不仅仅是逃税漏税、隐匿人口这么简单了。
北朝时频频有僧徒以“杀生成佛”,“杀一人成一住菩萨,杀百人成百住菩萨”的理念掀起声势浩大的起义便是现实的例证,至今都有反贼借此兴风作浪。
而给予经济特权又会造成免税的寺院经济逐渐侵占社会财富,导致官府税基萎缩,当真是个两难的困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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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漼之父唐宣宗李忱为了否定穆宗以来四代皇帝的合法性,不仅禁止灭佛,反倒还用官府之财补贴各地寺院的损失,为此不惜多次加征税额。
宣宗的“拨乱反正”,给原本因武宗发动会昌灭佛释放出的大量纳税人口和巨量财富而缓过一口气的唐朝财政来了致命一击。
宣宗大中年间的进士孙樵曾上言:
“百姓男耕女织,不自温饱,而群僧安坐华屋,美衣精馔,率以十户不能养一僧。
武宗愤其然,发十七万僧,是天下一百七十万户始得苏息。陛下即位以来,修复废寺,天下斧斤之声至今不绝,度僧几复其旧矣。
陛下纵不能如武宗除积弊,奈何兴之于已废乎!”
足可见唐宣宗时寺院经济就已然成为唐朝社会不可忽视的巨大毒瘤,如今到了宣宗之子李漼执政时更是变本加厉,寺院的气焰已然嚣张到无人可制。
陈彦昌这么多年从来只见过官府向寺院流失两税户的,哪有寺院主动向官府让渡僧祗户的?
但既然顾柯这样说了,他也不好明言说顾柯是胡言乱语,毕竟陈彦昌还指着顾柯帮他解决今年两税足额缴纳的问题。
哪怕顾柯说自己明天就能升入弥陀净土,陈彦昌也不会当面驳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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