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自下定决心后,顾柯认真地问了二兄一句:
“二兄可会怨四郎太不近人情,不顾自家利益偏袒外人?某晓得让顾氏商栈腾出这许多空间给净莲社作低价仓储很是损害了商行的贸易收入。”
顾博听自家四弟这般说法便晓得他又有了法子,笑骂了一句:
“休要与某卖这关子,你若当真体恤你二兄替你承担家中骂声的辛苦,那便赶紧把自己的主意说来听听!”
顾柯嘿嘿一笑,附耳对二兄说了几句就惊得他一脸震惊地抓住自己的手再三确认道:
“此言属实?”
“千真万确,其实早该告知二兄了,新盐法四郎月前便向曹公上书言明,三日前曹公批复准许在华亭县内试行此法,顾氏此番可借此获得引钞盐法的首批盐引,自徐浦场购入优质海盐销售。”
当然顾柯没有明说的部分顾博身为顾氏这样一个“私盐世家”现在的当家人之一显然也是心领神会了——徐浦场没有上报的海盐产量也会通过私下交易的方式流入顾氏商行的商路中,作为顾氏向净莲社投资收获的第一笔丰厚回报。qqxsnew
这也能缓和会稽家中对于顾柯独断专行的反对意见,免得矛盾激化让大家都下不了台。
所谓“引钞盐法”便是基于本朝已有的“入纳折博法”改进得来——即盐商把代榷价物资“入纳”至官府指定的区域,然后到榷盐院“折博”得到食盐。
因为大唐各地都存在不同程度的钱荒导致“钱重货轻”,故而在“入纳”时各地节度使等地方主官都会往高了虚估盐商入纳物资的价格,按虚估的价格使用“便换”“飞钱”这类原始信用凭证向盐商交付官盐,最多时会虚估四倍之多用来补贴盐商运输物资的脚力损失。
当然“折博”的物资并不一定是食盐,也可以是其他价值高的货物。
而此次“引钞盐法”改制的目的便是以顾柯主持完成工艺升级的盐场所产的优质海盐为基础,恢复因为江淮两浙各地因巡院废弛而名存实亡的官盐间接统销制度。
原本刘晏任盐铁转运使时,两浙官盐销售价格约为一百一十文钱一斗,而现今官盐售价飙升至三百四十文不止,百姓难以负担,私盐猖獗,盐税锐减,且淮南海盐多有流入两浙,导致两浙盐税收入进一步下降。
而顾柯上奏的新盐法便是在提升了浙西食盐质量和产量的同时,以大幅增长的优质食盐将淮南劣质海盐的越境倾销驱逐出境,以盐引重新确立淮南与浙西间的经济边疆,提升浙西的盐税收入。
通过近三个月的努力,顾柯已经将板泥晒盐法推广至华亭县与盐官县下辖的十余处盐场中。
不过为了控制精制海盐的产量,他并未将提纯海盐的技术传播出去,而是在华亭县设立新的榷院,将周围盐监所出的粗盐集中到华亭县徐浦场进行精加工后统一发卖,所以现在整个浙西能批量出产精盐的只有华亭县一处。
而想要购入精制白砂盐的盐商只需将浙西观察使衙门所需的物资转运至润州便可从曹公处领取虚估两倍价值的盐引到华亭榷场换取对应数量的盐。
而经过多方讨论后确定的新官盐价格便是粗盐一百文一斗,精盐二百二十文一斗,盐商在浙西范围内销售不可加价超过三成,一旦查实,巡院会取消其购入精盐的资格。
顾博听完顾柯的解释后默默计算了一番,皱眉问道:
“四郎是如何让各地盐监都愿将自家粗盐发往华亭的?”
顾柯也不打哑谜,直接揭开了谜底:
“曹公已经下令,来年浙西每个盐场必须足额上缴至少一万两千石粗盐,而若无某派人亲自传授的晒盐法,他们靠自己摸索,来年的两税都难足额缴纳,更不要说与某争这盐利。
其余盐监想要得某的晒盐法扩充产能,便要答应此事,否则待到来年某依靠华亭一县便可出产至少三十万石盐。
到时哪怕曹公直接将他们撤职都不会致使浙西盐税亏空,因为华亭一县便能满足浙西全境用盐所需,而越往后华亭县产盐数目只会越发膨胀。
而接受某的条件反而会让他们得利——曹公同意某收取他们送来的粗盐时都以七成比例折算为精盐,视为其已经完成每年两税的额度。
同时出售盐引的收入还会取出一部分作为各地盐监官吏的薪俸,这些监使每年光薪俸便可多得五百贯,考功司那边更是稳当的评为上等,他们如何会不愿意?
再者二兄可知某产此精盐所需成本多少?一斗只需区区六文!
其中三文乃是积薪烧制石灰所用,待到明年新的石灰窑建成后成本还能再降低一文,而旧法制盐,粗盐一斗的成本也有足足七文半,这还是所得卤水中苦卤占比较少的情况。”
“但曹公为何甘愿......”
顾博话还没说完就晓得自己问了个蠢问题,显然在顾柯的盐法实行后,得利最大的便是曹确统辖下的浙西观察使衙门。
在最重要的盐税收取上能完成集中就等于掌握了一地财权,对于任何一个观察使,节度使这样的地方主官而言都是难以抗拒的诱惑。
而顾柯的改制等于将利润最高的精盐生产完全垄断集中,这对于食盐专营制度而言是最希望看到的局面,因为盐税的利益几乎完全来自于垄断而非盐本身的价值,生产越集中越有利于官府攫取垄断利益。
而我唐朝廷在海盐上所得利润自元和三年(808年)达到七百二十七万余贯的顶峰后一路走低,当时官订盐价为一斗二百五十文钱。
此后官盐多次涨价然而海盐收入反倒降低,可见海盐产量在近几十年来始终在下滑,形成了因产量降低导致收入降低从而加价进一步导致收入再次降低的恶性循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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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下浙西去年一年的盐税收入已跌落至不足一百万贯,还不如对岸淮南道盐税收入的一半。
此番顾柯的盐法便是要从私盐贩子和越境销售的淮南官盐手中夺回浙西的盐税,故而提升产量,改进工艺和降低售价都是必须的。
当然顾柯没有告诉二兄的是,此番盐法能顺利推行还得益于自己通过青龙镇刘氏特意与苏州监军使刘忠爱暗中达成的协议:
顾柯每年会从华亭县的精盐产量中匀出两万石,由青龙港发出运往淮南,福建乃至海东等地销售取利,价格定在一斗二百文,刘忠爱占六成,刘氏占一成,顾柯占三成。
刘忠爱每年可从中牟利两万四千贯,自然是乐见其成,有了他的支持再加上曹公的命令,盐法改制已然势在必行。
而顾柯自己并不拘泥于仅仅靠这点蝇头小利损公肥私,他计划把自己分得的一万两千贯全部投入用于扩大徐浦盐场的盐业再生产和技术改进,争取在明年内完全占领浙西和宣歙的食盐市场。
近来因盐法改制成功他在华亭县内提高了向亭户的食盐收购价格,原本盐官收盐往往压价到每斗十文以下让亭户几乎无利可图,他直接将收购价提升至每斗十八文,让徐浦场亭户收入近乎翻番。
原本苦不堪言的亭户一下子成了香饽饽,几乎每日都有失地农民前来投奔希望成为亭户,徐浦场原本只有二百来户人家,现下已然高速膨胀到了四百余户,而这个数字如今还在不断攀升。
劳动力数量的增加让顾柯原本计划的食盐产量已经跟不上形势的发展,他甚至有种预感,明年华亭县一县产盐可能会堪比年产六十万石的扬州海陵监。
有了这般雄厚的财力支持,他有信心在明年将净莲社扩张到苏州杭州湖州的每个盐场中,从最底层掌握食盐生产,排除冗员对巡盐监院的负面影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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进而挽救朝廷越发捉襟见肘的财政收入,减轻东南各州民众的负担,以免越州民乱这样的事在浙西再次上演,顾柯估计新盐法完全推行后,在明年夏税时便可将浙西盐税收入恢复至一百八十万贯的水平,应当足以恢复收支平衡。
然而出乎顾柯预期的是,他设想的财政状况都是在不爆发大的动乱前提下的,而越州民乱的规模和后续影响要远远超出他的想象,他所设想的收支平衡实则根本无法实现。
不过这些都是后话,顾柯顾博兄弟二人商议完毕后,顾柯才走到被冷落在一旁许久的从父顾叔谨身边,恭敬地行了一礼后说道:
“俞文公在顾氏商行多年劳苦功高,但顾氏也从未亏待过俞文公,此前账册中的不明之处某不再追究,就当是赠予俞文公的养老钱了。
顾氏商行若想在这世道长久存续下去,不变不行,俞文公既然不愿改用新法,那某的账房内便没有俞文公的位子了。”
顾叔谨被顾柯这明言所下的逐客令气得浑身发抖,戟指连连骂道:
“小儿猖狂!老夫乃是你父亲自延请来的,还轮不到你来教训,更不该由你来解聘!你如此独断行事,是打算侵吞族产吗?老夫今日就是死在这里,也要护得顾氏族产周全!”
言语间已然是扯着保全顾氏族产的虎皮作大旗来压顾柯了,他心想:
“离了宗族支持,老夫倒要看看你这巡盐判官能不能坐稳!还是老老实实把账房财权交还给老夫为好。”
不料顾柯却接过话头说:
“俞文公所言非虚,四郎乃是小辈,岂有小辈逼长辈避让的份?
不过在商言商,顾氏商行总不能一个商行却有两个并立互不统属的账房,既然俞文公不愿为某避让,那某便自立商社避让俞文公,从此自行其事,不再与顾氏商行有账目往来。
而与净莲社的业务也转归某名下的商社经营,不再占用顾氏商行的商栈。先前族中为某读书支出的钱粮,某也会如数奉还。
如此两全其美,保全了顾氏族产不为某这不肖子孙侵夺为己有,不知俞文公意下如何?”
顾柯话里话外都是要与顾氏商行做彻底切割的意思,俨然是要自己分家独自经营产业,
这下顾叔谨被惊得哑口无言,他原本是打算借题发挥,破坏顾柯对净莲社的投资,以此夺回被顾柯侵夺的财权,没想到顾柯直接以退为进,跳出由会稽顾氏族中公产建立的商行体系,让他再无掣肘的机会。
而身为旁系长辈却逼得族中现下最有出息的嫡系晚辈主动提出形同分家的请求,自己回了会稽怕是要被族人戳烂脊梁骨,骂他是为了外姓人而迫害自家后生。
可他先前话说得太满,立即改弦更张更是自取其辱,见顾柯一副心意已决不愿更改的模样,他也只能挂着阴晴不定的脸色告辞离去了。
顾博见此情形也遗憾地摇摇头,他知道顾柯早有独自立社的打算,此番前来华亭县也是想再劝劝顾柯回心转意。
没想到这顾叔谨把话说得这般重,让双方都没了回转的余地,顾柯趁机把这话说死也是打算断了自己开口的机会,于是他也只好苦笑两声,拍拍四弟的肩膀后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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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兄替你回家向父亲言明此事,勿须多虑,你在华亭专心治理盐政即可,不论这商行分不分家,你总归还是顾家的儿子,二兄和父亲始终都是支持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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