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二人返回华亭县衙,陈彦昌亲眼目睹了顾柯口中的那个悟慧法师手持净莲宗僧祗户的花名册与户房主事一一核对后登记造册定下户等,才猛然意识到顾柯不是在跟自己开玩笑。
“法师当真是有佛心的!弟子陈彦昌代华亭百姓谢过法师!”
陈彦昌也顾不得摆县令的架子,当即便朝悟慧法师行了个俗家弟子礼。
倘若在陈彦昌任上华亭县能多出这上千的两税户,他就是想不在户部考功司拿个上上等评价都难啊!
这会儿莫说是执俗家弟子礼,让陈彦昌自己出钱供奉悟慧法师的衣食他都愿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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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悟慧法师却只是双手合十,念了一声“阿弥陀佛”,将陈彦昌扶起后说:
“依吾师普惠之志,贫僧自是愿将僧祗户交予官府充为两税户,但这两税如何缴纳,还另有他法。”
陈彦昌起身后听到悟慧法师说到了关键问题,也收起了那副虔信的表情,沉声问道:
“法师有何事教我?”
“所谓‘有身则有徭,有田则有赋’,净莲社内僧祗户归入官府户籍后仍无私有田亩,但社内除去僧众每人三十亩免税僧田外还另有田亩,此次一并登记造册,按寻常田亩纳税。
故而净莲社员便不再替官府服徭役,而两税仍由净莲社代为缴纳。”
悟慧法师低眉顺眼,如同一尊慈悲立佛般缓缓说道。
陈彦昌听到这新奇的征税模式后还愣了一下,但很快他就意识到了这种模式对于官府而言是省却了大量的征税成本,还能按原有的水平获得税收,一来一去中间便多出了许多盈余。
前提是净莲社当真会如实将自己所掌握的户口告知官府,并且按给出的土地和丁口数据足额缴纳两税给官府。
想到这里,陈彦昌脑海里猛然有了明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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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净莲宗手里所控制的僧祗户和田地绝不只有这册子里的这些,这是顾柯在用悟慧法师手里的花名册来向我显示他在华亭县的根基到底有多深厚!
悟慧法师向户房登记造册的户数和田亩数量,便是顾柯愿意拿出来与我作交易的全部户数,而对应的两税数额也会按这个户数和田亩数来缴纳。”
顾柯能够让净莲宗这些享受特权的僧众向官府让步,放弃部分特权主动纳税,本就是他在华亭县权势滔天的证明。
凭自己一个新到任的外来户县令,想要得寸进尺再从净莲社手里要些好处,跟顾柯争夺权势,那多少还是有些敬酒不吃吃罚酒了。
顾柯这样的地方实力派兼权幸愿意主动让步向自己示好,给自己的任职履历添上几个亮眼的数据好让自己能顺利转任,自己自然也要学会投桃报李,学会装聋作哑,休要寻根问底。
在脑中想透了背后的利害关系后,陈彦昌痛快地答应了悟慧法师的要求——他这时才算是明白过来,自己的这个名义上的“下属”顾少府,那就不是他能惹得起的人。
顾柯既然能抬举自己,用实打实的政绩,送自己一个升转他州的好前程,那也能反过来让他连这个华亭县令也做不下去,黯然离场。
迅速调整好心态的陈彦昌立马就抛弃了刚到任时要新官上任“烧三把火革除旧弊”,与“豪滑官吏决死一战”的打算,做好了一心只给顾柯顾少府打下手的准备。
见陈彦昌脸色几番变幻后最终定格在了谄媚之上,顾柯便晓得自己的这一套组合拳算是打在了陈彦昌的要害上了。
“我就不信人人都能像苏龠这等强项令一般,见了能升迁转任的机会不抓住硬要跟人鱼死网破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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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柯在心里吐槽了一句如今已然离开华亭的前任县令苏龠,随即又有些不屑地看了陈彦昌一眼,心道:
“不过我还以为他会再坚持一会儿,没想到这么快就屈服了,结果当真是千里做官只为财啊。”
仅仅一天时间,顾柯在华亭县令陈彦昌心目中的形象就从“面目可憎,贪鄙狡猾”转而变成了“剑眉星目,大公无私”,可见人的可能性总归是无限的。
此间事了,顾柯与悟慧法师也就告别了县令陈彦昌,乘车向徐浦场方向行去。
到了没有外人在场的车厢内,悟慧法师终于忍不住出声问顾柯道:
“顾少府为何要贫僧主动向官府交出部分丁口和田亩数额,难道这些钱财不应当用于建立人间净土吗?
即便顾少府是为了充实朝廷府库以备不时之需,但你我都知道这些钱财只会被各级官吏贪墨一空,一贯钱里能有一百钱用在正途便是幸运的了。
贫僧实在不愿见到,净莲社众多社友血汗之所出沦为贪官污吏和诸寺院僧众口中大快朵颐的脂膏!”
显然,悟慧法师对于顾柯要求他将净莲宗的部分财产纳入官府的户籍典册中很是不满,认为顾柯这是在助长贪官污吏和其余寺院的气焰。
顾柯望着一脸义愤填膺表情的悟慧法师,心里对他的天真有些无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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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他知道自己必须对此作出合理的解释,否则净莲宗和他之间亲密无间的关系必然会因此而受损。
“悟慧师兄,事可从经,亦可从权啊!净莲宗所行之法与三阶教如此雷同,你当真以为无人知晓,可以始终掩人耳目吗?
若当真想让净莲社之法普惠天下四众,我等便免不得要做出取舍。
交出部分僧祗户和田亩换取官府对净莲宗继续发展的默许是至关重要的,你总归不是想学那等‘杀人成佛’之辈作乱吧?”
顾柯这番话总算是打消了悟慧法师些许怒火,但“事急从权”毕竟是儒家的道理,为了进一步说服悟慧,顾柯又举了一个普惠法师在华亭时留下的现实例子:
“在普惠法师尚未北行前,我与普惠法师也曾明令禁止净莲宗再私自吸纳社员,建立新社。
为保全净土宏愿能得以存续,我们也只能坐视许多信众遭受豪强轮番盘剥而无法施以援手。
说到底也只是权变,不得已而为之,绝非是摒弃了人间净土的理想,反倒是为了更好实现净土宏愿才如此退让。
今日退一步是为了日后进两步,此前净莲社在华亭县内都束手束脚,如今已蔚然成风,不正是此种策略优越的证明吗?”
听完顾柯的这番解释,悟慧法师终于长叹一声,低声念诵“阿弥陀佛”,向顾柯告罪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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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贫僧一时心急,犯了嗔戒,还望顾少府休要放在心上,贫僧回去后自会向本师请罚。”
顾柯笑着摆摆手说:
“悟慧师兄何必如何见外,都是为了净土宏愿,即便你不问,我也要向师兄弟们说明此事的缘由。
不然这净莲社岂不是成了我的一言堂?那又如何能让师兄弟们尽心尽力为净土宏愿劳作修行呢?”
其实顾柯主动交出净莲社控制下的部分“黑户”和“隐田”恰恰是为了隐藏“洗白”更大规模的“黑户”和“隐田”。
交出一些“黑户”和“隐田”只不过是让官府默认净莲社就只有这些“黑户”和“隐田”,用明面上的让步换取更大的实质性利益而已。
利用自己的强势地位和当前的特殊形势迫使新任县令陈彦昌承认这个既定事实,同时打消官府对于净莲宗的敌意——只要能按时按量缴纳两税,官府对净莲社这样的“怪胎”自然也不会有更多意见。
相较于那些如同貔貅般一分钱也不吐出来的寺院,官府自然是会更青睐愿意交税的净莲社。
有了陈彦昌的默许之后,鼎新社和净莲社要在华亭境内进一步拓展自己的势力范围也就顺理成章了。
顾柯急于跟华亭县令达成共识,除了浙东战事紧急,自己领兵出征后要安定后方外的另一个原因则是——净莲社要在徐浦场旁边修筑新的石制海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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建成之后,光是沿海滩涂就能多抢出数百顷新田供社员开垦,而这些田地短时间内是不会纳入官府记录的。
有了这些新垦土地,靠吸纳僧祗户捐纳得来的几分薄田,顾柯自然也就看不上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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