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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南明旧事

        折腾了这些时候,天色已然不早。我与珍珠别过夏姑姑,上了碧油车,立刻取道去岫飞楼。小车转过几处花丛、山石、树木,便忽然驶入另一个世界里。马车外一片片凝紫的云霭,一片片倒映在明净清澈的湖面上,缓缓荡漾。正是暮山紫,寒潭清。水边又有一道朱红色的宫墙。墙边又有一条笔直的大道。大道两边是无数金黄的银杏树。一棵一棵都跟精挑细选过似的,整齐如一,耀人耳目。

        我和珍珠不约而同,都向车外看。

        许大娘子见我们目不暇给,俯身过来细语,“姑娘们仔细看罢,眼前儿这些树,个个都有八百年的高寿,其他地方可是看不到的。”

        “八百年前?那是什么时候?那时候它们就在这里了?”珠儿惊讶得不得了,一双圆眼睛只管瞅着许大娘子求证,“八百年前,是不是唐朝?”

        “是啊。那时候京师还在长安,这地方还叫做南诏国呢。”我默然了一会儿,脱口说道,“朱雀桥边野草花,乌衣巷口夕阳斜。唐朝人只知道写诗为前朝人伤心,不知道自己终究也是没了。”

        许大娘子很惊讶。“传歌能读书么?这太好了。岫飞楼上有很多书的。”我也很惊讶。不知岫飞楼到底是个什么地方,怎么人们又是说它荒凉,又是说它有好些书读,转而一想,倒是也对。正是荒凉之处,才适合毒蛇呢。许大娘子盯着我的眼睛看了一会儿,嘴角动了动,“十年前,昆明不姓爱新觉罗而姓朱。这个,你知道么?”

        我紧紧抿住了嘴唇,不敢接话。清朝入关已三十多年了。许大娘这话,可是有些犯忌讳啊。倒是珍珠不在乎什么忌讳不忌讳的,懵懵懂懂接了腔。“崇祯帝吊死之后,不就改朝换代了吗?这个我们当然知道了。天下谁不知道?”许大娘子叹一声:“我说的不是崇祯皇帝,而是后来的永历皇帝。”

        珍珠惊奇道,“崇祯不是最后一个皇帝么?”

        许大娘子垂下眼皮。“阿弥陀佛,当然不是。他去世后,你们北边虽然归了大清,可南边许多年里,还一直都是明朝。永历才是最后一位万岁爷呢。”

        联想她和夏姑姑让人疑惑的行止,我一阵心惊肉跳,头皮都麻麻的。暗想,“这个”朱皇帝,该不会就是传说中的那个朱皇帝吧?珍珠一向没什么顾忌,张嘴就把这话说出来了。“他就是王爷杀掉的那个朱皇帝,对不对?”声音很大。

        我扯了扯她的衣角,怕这话被马车外的人听了去不好。珍珠倒不以为然,“为什么不能说?王爷不就是因为这个才封的云南王么?”

        都是实情,我和许大娘子因此语塞,不知道如何回答。车厢里便寂静下来。过了会儿,许大娘子一笑,道:“我就索性把话说明白了吧。省得日后你们失言闯祸。”我和珍珠听得又紧张又好奇,忙向她身旁凑凑,一心一意,倾耳听着。

        “咱们要住的小楼。以前是永历皇后住过的。”许大娘子在心里默默算了算日子,“也是巧了,如今距皇后住进岫飞楼,恰好有十年了。”

        既然是皇后,为何要住在这里呢?她没有自己的寝宫吗?许大娘子幽幽地看我们一眼,“这王府原就是永历爷的皇宫。”她看看窗外,微微眯起了眼睛。“这儿以前可没这么大,这么好看。永历爷是个简朴的人。”

        又过了一会,她张开了眼睛,叹了口气。“可惜,这么一个皇帝,还是亡了国。”我越听越觉得冷得很,“大娘,那个时候你、你是……?”许大娘子眼里一片泪光,“啊,我是皇后身边的宫女。永历爷和皇后逃到缅甸的时候,我伺候过她。十年前,王爷带他们回来的时候,我也伺候过她。……原来所谓的皇后在岫飞楼上住,说的就是这时候。第二年春天,王爷杀掉帝后,皇宫也改头换面,成了新王府。楼上便从此冷清了。

        许大娘子絮絮说着时,车子早下了黄金道,转过一片翠嶂,行到一片荷塘边。大娘望望外边,指给我们道:“要不是这篇荷塘隔绝了近华浦,小红楼恐怕早就拆了。”池水已接近干枯,池底上的泥巴干裂着,只剩下些残叶枯枝,挤挤挨挨地排列着。不尽的萧杀凄伤之意,仿佛就这样随风而来了。

        我呼吸了一下池塘边的冷风,许大娘子继续说道:“这小红楼共两座的,刚才提的那个抄佛经的大娘,原先是宫里给皇后梳头的宫女。因为她梳得一手好头发,这里成了平西王府后,就被拨到福金那里当差……哦,福金就是咱们王爷的妻子。你们……”她顿了顿,“以后,自然会见到她的。”又接着说,“后来,张福金要找个人替她抄经祈福,她就到这楼上来了。”

        珍珠道:“原来竟是个这样的娘子。这好办。既和她做了邻居,不吵不闹就是了。”许大娘子道,“正是这个意思。其他的事只好以后再说罢了。如今你们只管记着,若有什么不明白的,千万不可四处打听,只管悄悄问我就好。”

        我们答应着下了车。

        水边果然立着两座红楼。仔细看,那一砖一瓦果然都很有些年纪了。远不如一路来时见的屋舍鲜亮。倒是门口两棵海棠树,夭夭其华,在微风中开得特别漂亮。许大娘子在这一树花前愣了愣,忽而叹了口气,道:“想不到这树竟开花了。”说完,一个人愣神。珍珠在一旁无忧无虑地道,“这花真好看!想不到这花冬天也是能的。”许大娘子默然良久,道:“你两个小丫头不知道,这两棵树十年不曾开花了。”

        我猜她是想起皇后被囚禁的一段往事,赶紧也看看那花,“从前田真兄弟三人分家产,连堂前的紫荆树也要砍成三段。那紫荆树听说如此,忽然就干枯而死。田真就对弟弟说,树本同株,闻将分斫,所以憔悴,这是人不如木。于是一家兄弟受到感化,尽释前嫌。那紫荆树也渐渐长好了。可见,这世上的花木禽兽,虽无人形,却有人心。这棵海棠树,虽然不会说话,也许,还是惦着皇后的。”

        珍珠在一旁愣愣地。“这么说,皇后该是个好人了。虽然死了,还有树记挂着她。”许大娘子怅然道:“可不是么?皇后长得美,人又聪慧,和圣上恩恩爱爱。对我们也很好。谁知道,天道无情,不爱善人,爱强人。”又叹气,向近华浦望望,道:“这世上的人,也是念旧恩的少,趋新利的多。反倒不如草木可爱了。”我把许大娘子的话,橄榄一样口里嚼了几遍,不由咂出些别的滋味来,于是问道:“如今这府里的福金,是个什么样的福金?”

        许大娘子并没回答,只是说:“你们姊妹两个,果然是有奇缘。花也疼你们,人也疼你们,又得了马公公这样的关照。到了这样清净的地方,就丢了争强好胜的心,在楼上好好过自己的日子罢了。”

        珍珠听这话不对头,吓了一跳,道:“想不到陈圆圆人长得美,性子倒凶!”许大娘子惊的不得了。“府里的主母是王爷的结发正妻,小王爷的嫡亲母后,当今圣上金册金书封的福金,姓张。陈圆圆是谁?”

        我们挺吃惊,以为那段冲冠一怒为红颜的故事早就天下共知,没想到就在这王府里生活的人,居然还留有不知情的。许大娘子闻听此言,笑道,“你们以为我是谁?一天到晚给人做饭的厨娘而已,哪里知道许多呢?”

        我们便要主动给她讲陈圆圆的故事。

        许大娘子却不如我们两个这样无聊。

        她摆摆手道,“你要告诉我的事,我要告诉你们的事,都多得很。一时半刻谁也说不完。也不急在这一时。咱们还是先上楼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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