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啦，好啦，小邑和王一鸣的事情，以后再说吧。

        反正万小邑是我，金传歌也是我。这两世两生的事情，我都记得清清楚楚的。

        不急，不急，我们一点也不要急。还是回到我和王爷夜宴谈心的时候吧：那一天如此隐秘，如此深情，微雪翩翩，往事和情意绵绵。有太多的事情，值得言说了。

        那一天，作为金传歌的我，混混沌沌说出了“孝闻九边”的少年事迹来。

        自己心里一片惶惑，王爷却没有怀疑，摸着鼻子笑了笑，自以为了解了。

        “难得你还知道这些。”

        我只好掩饰地笑了笑。

        王爷看着我道，”不过，我的箭法可没你说的准。”

        “……是么？”

        “是。你细看我的鼻梁。”我便凑过去看他的鼻梁。

        凑近了仔细端详时，那上面有一条隐隐的黑线，仿佛是一条淡淡的疤痕。

        王爷抬手摸了摸那细细的疤痕，笑了笑。

        “当日一战之后，我那一箭，可并没有立刻取了他的性命，倒是因此下马取那人头颅时，赶上那人一刀砍了过来。原来，他竟是忍着痛，就等我来呢。……唉，怎么竟说远了？”他咳了一声，不再继续这个话题了。

        也许是想到，为难一介书生毕竟胜之不武吧，他咳嗽了一声，不再一味强辩了。

        而是停了停说道，“好吧。不过那一天，实际上我是和自己打了赌的。”

        “和自己打的赌？”

        “是。我心里想，如果冒辟疆答应和我比武，他就是真心为畹芬而死……”

        “那又怎样呢？”

        王爷斜睨了我一眼，道：“那么，我情愿割爱以成人之美，让他带畹芬回江南去。”

        “真的么？”

        “真的。”王爷又重复了一边，“真的。”

        也许是看我似信非信吧。

        过了一会默默道，“你是个爱读书的人，总该知道红拂女和虬髯客吧？”

        我心中一动。红拂女和虬髯客的故事算是我从小儿最喜欢的故事之一了：

        有一天在郊外的灵石旅店里，光艳照人的红拂女，长发委地，自顾自地在梳头。

        率真爽快的虬髯客便爱上了她。红拂女的志愿是要嫁给一个英雄，虬髯客正是一个英雄。红拂女的志愿是要嫁给一个爱她懂她的人，虬髯客正是一个爱她懂她的人。可惜的是，在他们两个人相遇之前，红拂女已经先一步遇见了李靖——

        那怎么办呢？李靖要投奔未来的大唐天子李世民去建功立业。这下麻烦和矛盾就大了。因为虬髯客的梦想也正是在乱世中成为一个开国天子。那怎么办呢？

        虬髯客这个有情人便认了红拂女做妹妹。这还不算，接着把集聚了十年，准备用之夺取天下的财富和独门兵书都送给了李靖，并且放弃了在中国境内夺天下的规划，去国外开疆拓土了。为了不能爱他的红拂女，他把所有的东西都让了出去……

        想到我这样的虬髯客，我有点不客气了，一时又忘了尊卑贵贱。

        叫嚷起来：“王爷要真能和虬髯客相比，又何必出此下策呢？”

        毕竟，这话再怎么说的冠冕堂皇，不也已经没有对证了吗？

        王爷听了这样的质问，所幸并没有恼，沉思着点点头，面容中有几分尴尬。

        可又很坦然。

        “是，我是不敢当虬髯客，而是因为这世上李靖太少啊。”

        我默然了，过了会子，心中一恸，“这么说，冒先生，他、他……”

        期期艾艾了半天，终究还是不敢把揣想说出来。

        王爷看了看我的神情，点头一叹，“对啦，他吓坏啦，不敢啦。听我一说，当即面如土灰，看都不敢看畹芬一眼，就挥袖离去了。我还让什么呢？”说完，喉结一动，“可见自是他不能真心为畹儿，于我又有什么干系？”

        虽然王爷做的事，也不能算是光明磊落，但这么一看，冒先生果然也是太软弱了些。我内心憾然，小声争辩道：“这人必然不是我的冒先生了。我认识的那个老先生一片冰心，是断然做不出这样的事的。”

        王爷笑道，“那也未必。这世界上所谓的冰雪之士，做出猪狗之事的还不够多么？”

        我道：“随爷怎么说，反正我只相信我的先生是个至情至性的好人，绝不会的。”

        王爷将酒杯放了，仰头叹息。

        “罢啦罢啦。你是不知道，这世界上至情至性的好人，就站在你面前呢。”

        我看了看他，暗暗一笑，心想，平时看他老人家也是颇稳重的。不想，倒也是个自大自负的人……

        这话王爷自然是听不见的。

        当然啦，也幸亏他听不见了。就听他继续说道，“这几十年来，冒老先生过得恐怕是很清苦的。每日喝喝清茶，编编唐诗，就是人间至福了。”

        我听了，居然情不自禁有几分神往，道：“在我听来，这倒真是人间至福。”

        王爷笑道，“真是天下第一笑话！这算什么福气？不过诳些多情女子心花怒放，跟他受苦罢了。哪里有半点实际用处？”我听得哑口无言。

        “可是你也看到的。我是实实在在，挣下这花团锦簇的财富了。”

        “是。”我说。

        “如今我更是一地称王，受尽荣华富贵了。”

        “是。”我又赶忙说。

        “这没一处是哄人的玩意儿吧？”眼看着王爷已醉得深了。

        我便忙忙点头，“对，没一处是哄人的玩意儿。”

        王爷又叹一声。“是。当年是我不对，是我从中做了梗，但终究是他人心浅薄，没福气做畹儿的夫君。果然易地而处，是我和畹芬有了婚嫁之约。是我看着她被别人抢去，又有人如此激我恼我，我就是没有半点武功，也要豁出性命的……不会像那冒辟疆一样贪生怕死。”

        酒已至此，我的胆子早也肥壮了，听他如此说，不由幽幽一叹。

        心念忽至，脱口说道：“明亡以后，这个冒公子一篇《留都防乱公揭》昭告天下，马士英转眼就成了过街鼠，人人见而喊打。可见文人笔力的强劲，也无异于刀剑的，力量大得很。王爷如此欺负冒先生时，就感觉不到这种杀气么？”

        说完，自己却一阵咋舌：什么叫做《留都防乱公揭》？

        谁是马士英？

        这些事情到底是怎么跑进我的脑子里的？

        王爷再不拘小处，毕竟也留了心：“你一个小小丫头？从何处知道的这么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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